薛浅芜往坎平鞋庄而去的时候,偏近中午,太阳已开始发威了。出了府门,大约走了三百来步,胸闷气短之下,脸上热气蒸腾,汗水淋漓。
以前去鞋庄时,一般都是早出晚归,错过了日当头,也不觉得多么烤人。今天因找绣姑预订一双具有特别意义的鞋,所以没顾上那么多,到了外面才觉自己脑残,就不能缓到落日西沉吗?纵使往返赶忙一些,也不至于这样受罪。
若是徒劳无功折身回府吧,都走这么远了;若是不顾暑气往前走吧,估计到地方时,衣服就被汗水全浸透了,一来尴尬,二来也会被人笑话她的冲动急性子。
看到一棵冠如巨伞的榕木,就走过去,准备歇歇脚儿,去去汗再出发。坐在树的盘根上,斜对面不远处,竟是一坑不很大的莲藕池儿,里面荷色莹然千百株。明显不是天然而生,而是人工有意栽植,四围用半人高的竹篱笆栅围着,可能是怕有人偷挖莲藕,也为了防止小儿失足落水的缘故。
花开得不算多,嫩蕊粉瓣零星点缀,香远益清,亭亭俏立。碧翠的荷叶子,却似斗篷,尤其是距岸边较远的一片,大得出奇,泛着荧灰晕泽,彷佛笼着淡淡月色的祖母绿。薛浅芜看得满眼欣喜,怦然心动,若能采摘一片用来遮阳,多惬意啊。
只是最中意的那片荷叶,就算两条手臂接起来也够不着,何况周围还有那么高的阻隔,难有容身之地。薛浅芜焦急地踱着步儿,盯着那又宽又厚的竹篾片子编织成的篱笆,一个强有力的破坏性念头,腾升于脑海间。
看看四下没人,薛浅芜找准篱笆相接的地方,用力一拆,就出现了一个豁角。顺着豁角处的茬儿,往上一拔,其中一面竹篱整个连根而起,倒在地上。
薛浅芜按了按,还算结实,估计能撑得住她的重量。蓄了浑身劲儿,她的双臂横着架起竹篱,往那水面上只一掷,无数茎叶倒折,那面竹篱好像一座岌岌可危的窄木桥,正横在了距离坑中心不远的地方。
薛浅芜怕被人撞见,没有过多检查是否平稳,就踏着步儿,小心翼翼晃着走了上去。起先勉强能行,后来越发局促,走至一半之时,已近在眼前了,薛浅芜心一喜,伸臂就掐住了那荷叶子下面的茎。
“咯嚓”一声脆响,婴儿藕节手臂一般粗的中空茎,被她生生折断。硕大的荷叶颇有重量感,她努力捞着茎往怀里拉,没来得及收住身,脚下忽然一滑,身子歪斜倾倒,连同她与荷叶,一起坠入了莲藕坑。
薛浅芜残存的意识里,她去年的冬季,从冰封的淤泥塘爬出来,今年的夏季,却又掉进了淤泥坑。一边愤骂着老天爷,一边往水深处沉去。她虽算是个会狗刨式游泳的,奈何茎密叶茂,根本施展不开拳脚,快要溺毙之时,双手胡乱挥舞抓着,无数荷茎被她弄断,水面一片狼藉,如同浮了一层女人的翠罗裙。
这方莲藕坑,水好像很深,反正薛浅芜的脚没踏到底儿,仍自往下继续沉着。荷叶荷花的清香气,和着水里腥泥味儿,一并灌入薛浅芜的喉鼻之中。
污浊的湮灭感,没顶而来。强烈的求生欲,使薛浅芜用尽最后一点劲儿,狠狠提气向上一跃,像鲤鱼般跳出了段距离。可惜她终究是人类笨拙躯身,没有那么轻巧灵活,所以未能跃出龙门迷阵,抛落到岸边上。
而是落在了另一处荷叶密密匝匝的地方。却也不一样了,她的脑袋和后背部,似乎砸撞到了什么坚固的硬木质,下身腿脚仍在水里。薛浅芜念一闪,双手反向背后,紧紧往那硬木质抓去。
终于抓个正着,没分辨出是什么玩意儿,只觉随着自己的咬牙加劲儿,那硬木质连同自己,悠悠荡荡地颠簸着。捡过了魂,艰难勾头一看,原来是条很小的蚱蜢舟,里面还躺着一个人。她的双手,正抓紧在舟的边缘之上。
她须用尽一切手段,爬到这舟里去,不然根本经不住几番沉浮,她就坚持不住力道,重新跌进水里去了。
薛浅芜的乱折腾,使蚱蜢舟摇摇摆摆,若不是里面有个人,估计早就翻了。
大概是危险的讯息过于强烈,舟中的人被惊醒了,只听一声暴躁喝骂“你找死啊”,与此同时,她的手指关节上,传来了剧烈透骨的疼痛。
那人在狠掰她绷紧的手指头!企图消除她的扰乱,使船再度安然静止起来。
薛浅芜情急下,做出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动作,她的一手仍自抓紧舟沿,强力撑住身子,一手松开,死死搭上了那人的手腕。她抓得那样紧,除非那人拉她上船,否则想要摆脱,只有自断手臂。
那人没预料到她会如此狠而准的冥顽,想要把她甩开,奈何薛浅芜有了他的手臂做支点,扭转回头,张嘴咬上他的肘弯儿处,大有咬不掉一块肉不松口的架势。
彼此在疼痛的静默中,瞪视对峙,忽然同时惊呼出来:“是你!”
薛浅芜此时的表情姿势,皆是极为夸张。她既别扭着身勾头咬他,又在咬他的同时,侧着脸怒看他。听得这一声叫,薛浅芜趁他分神的当儿,抓着船沿的那只手,往他脖上一挽,成功攀爬上了小舟。
然而有些尴尬的是,舟太窄了,只够一人平躺,所以薛浅芜等于说是压在了那人身上。
“你嫌羞不?这是第几次压在我上面了?”南宫峙礼开口,就是这么鄙弃和嘲弄的一句。
薛浅芜的脸发着烧,忍住骂他的冲动,不去答他的话,毕竟寄人舟上,还是礼让些好。尽量蜷缩起了身子,让两人重合的面积尽量小些。
可惜这舟,好似特比量着他的身子订做,南宫峙礼大喇喇地躺着,无论薛浅芜怎样曲,该挨的地方挤挨着,不该挨的地方也挨着。最为郁闷的是,薛浅芜的衣服刚从水里捞出,比在雨中湿的还要彻彻底底,又把身形贴裹了个一览无余。
南宫峙礼挑剔地看着她,薛浅芜原本以为他又要拿她身材说事儿,暗自做着心理准备,哪知他来一句控诉:“你把我染湿了,我也成了透明裸了……”
薛浅芜打眼一看,可不是嘛,南宫峙礼的衣服被她弄湿了,那袭黑色似乎变得稀薄起来,隐隐透着暧昧,底下是蜜褐色的肌肤。
薛浅芜好是为难,再想想他的话,越品越觉邪境百出,不也暗指她是透明裸吗?盈盈眸子不再瞧他,转而滴溜溜地看向周围。这一片水里的荷茎,如杂草般纤细而深,荷叶密得几乎透不进半点风,小舟藏匿其间,不仅岸上的人看不出来,就算到了跟前,若不注意也看不到。头顶白花花的太阳,光线被遮了个尽去,满世界里都是碧荷荫凉清色如许。
如若不被薛浅芜打破了宁静,当真是夏日极好的世外桃源。看来南宫峙礼还蛮懂得享受的啊。薛浅芜想至此,转移了话儿道:“你怎么在这里诈尸躺着?”
“你不让我住在坎平鞋庄,我又没个去处,总不能在烈日下暴晒吧?所以租了一条小渔船儿,没吃的了打些鱼卖,有吃的了就在这儿睡觉……”一番委屈哭穷之后,南宫峙礼以居功自傲的姿态,戏谑挑着她的下巴,眯着桃花眼道:“我若不在这儿,你不就魂丧淤泥了?”
“什么魂丧淤泥?”薛浅芜白他一眼道:“我的魂是净的,只是身陷淤泥罢了!出淤泥而不染,说的就是我之魂儿!”
南宫峙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弧度:“要不我再扔你下去,让你‘出淤泥而不染’,做回荷花?”
薛浅芜吓一跳,戒备地看着他:“我在鬼门关上徘徊,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你若害我便是逆天,就相当于暴殄天物!”
“好个暴殄天物!”南宫峙礼被她的词喜得哈哈直笑,狂妄的笑声冲破了荷叶层。
薛浅芜被笑得发毛,说道:“你就不问我是怎么掉进来的?”
南宫峙礼懒懒地道:“本尊不管过程,只看结果,就是被你染成了透明裸!你看着办吧……”
薛浅芜不和他搅缠,忽似想起什么,拍着他大叫道:“快些起来!这儿极度不安全了!别让人家主子发现!我把那竹篱笆卸掉了大半边,还摧残得大片荷塘不成样子!若被主人逮着,会往死里赔银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