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浅芜正撞进了一具胸膛,回过神来细瞧,不是想象中的那抹柔和月白,而是一袭亘古寂然浓烈落拓的玄黑色。那种黑色渲染而又邪魅,仿佛带着吞噬一切的恣肆,叫她无来由的心生惶遽。
“挨千刀的南宫峙礼,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薛浅芜不可思议地问,鼻端不觉沁了一层细腻的汗。
南宫峙礼背手负立,悠然踱着步儿,以一种莅临的高姿态,打量着四围环境,狡黠地说:“这么热闹的场面,虽说我常在暗处,不怎么爱抛头露面,可好歹也算是有身份的人物,怎能不来凑凑呢?”
薛浅芜不想和他扯闲,简明问道:“你想干甚?”
“我什么也不干,只是看着这处好山好水,有些上心罢了。”南宫峙礼笑得阴险暧昧。
薛浅芜忖着不适合多纠缠,不然又是一番没完没了,于是不再理他,独自飞快往后院里走了。
绣姑亦与南宫峙礼打过几次交道,印象并不太好,感觉这人城府不能仅用深字形容。但既是客,总没被赶走的道理。丐儿与他有隙,不待见他,自己融通着些,方是待客之数。委婉一笑,绣姑和声客气地道:“这位尊客,请到迎宾大厅安一会儿。有什么事,也好冷静相商。”
南宫峙礼竟像没听到般,不作回应,晾着绣姑与聋老人站在那儿,很快没了影子。绣姑抬眼望时,他已追上了前面的薛浅芜,如跟屁虫一样,相隔三步之远,蹑手蹑脚行着。
薛浅芜有感知,回头一看,火冒三丈怒道:“你到底是何番意图?”
南宫峙礼显然不想再多逗她,直言不讳地道:“你在京城得了势,就忘记了曾经贫贱与共的为夫!我连个落脚容身的地儿都没有,眼羡这儿的景物布局,想要讨得一处住所罢了。”
薛浅芜双眼睁得如杏仁,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说,想在这儿住下?”
南宫峙礼大力点头。薛浅芜顿了很久,没好气道:“这是女眷之地,男人请自觉退居到防线之外。”
南宫峙礼毫不在意一笑,涎着脸皮呵呵道:“本尊难得看上这座宅基,又极喜欢这儿的布局,幽雅不落俗套,山水美景秀色可餐,反正这么多的房子,你们日后定然还会雇佣男仆,在乎多我一个吗?”
不等薛浅芜反应,南宫峙礼又继续道:“再说现在住的,已经有个老头儿了,老头就不是男的吗?宝刀虽老,人家也曾经威风过!不带你这样的,支言片语,就抹杀了一个男人的光辉岁月史!你是欺负人家耳聋不知事吗?”
薛浅芜闻言,差点吐血,这是哪跟哪啊,亏他能这样辩!
薛浅芜经历了开业典礼,身子倦累有些懒了,也不想和他吵,摆手说道:“别胡闹了,京城多佳地,还是寻别处吧!你有本事,就到东方爷的新府邸混去!”
南宫峙礼哂笑,然后正儿八经地道:“他那新府邸不过大了点儿,就算真正落成之时,也未必会有这‘坎平鞋庄’,别有洞天,精致秀雅!本尊就是偏爱绮丽清静之地,对他那儿不感兴趣!”
薛浅芜听他有意贬东方府,哼声说道:“东方爷乃是简约大气之人,他的府邸那样旷阔,自然不会过分着眼细处,产生不了小桥流水的碧玉感!但是只要与他搭调契合,不就是完美吗?”
南宫峙礼把手一摊,说道:“这不结了?我和他不是同种品味人,所以对他那新府邸不中意,就想赖在这儿。”
薛浅芜大是郁闷,怎么建个庄园,也招来人死皮赖脸插一杠子!赶又赶不走,骂吧不占上风,还有损于自己形象,索性直接拒绝:“鞋庄是东方爷的,我和绣姑做不了主,你请示东方爷去吧。”
南宫峙礼哈哈大笑,最后忍了笑道:“谁不知你是这儿的女主人?只消你一开口,还怕那人不听你的?不说我一个了,一百个也能住进来!实在不行,你怕那人怀疑你有奸情,我就装扮成仆人得了。”
“你若想住,光明正大即可!还装什么仆人?那样不更‘此地无银三百两’,昭告着我有所谓‘奸情’了吗?”薛浅芜愤然道。
南宫峙礼看她真生气了,赶紧换上一副小心翼翼之态,察颜观色赔笑着道:“我这不是替你着想,怕你将来难堪没说辞吗?”
“我啥时候没说辞过?”薛浅芜很不服气。
南宫峙礼如得恩赐,喜不自禁地道:“你的言外之意,已经批准我了?”
薛浅芜唬了一跳,是啊,自己怎么绕进去了?不知不觉竟有答应之意?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薛浅芜道:“别在这儿搅乱我心智了!哪儿来哪儿去,甭聒噪了。”
南宫峙礼委屈道:“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能去的地方!我不住这儿还能住哪儿?你要是放不下脸面,就不用告诉别人了,反正我自有办法来,你不给我房间,我就在假山上,随便找块儿没虫子咬的地方,天当被石当床,和衣睡下就是了!”
薛浅芜最听不得人装苦逼,尤其让薛浅芜心里打鼓的是,她所挑的房间,就在山之阳面,他若是睡山上,两人相距得多近啊。纵然不会出些异常状况,可是他知她知,天知地知,终归是不太好说的。
想到了这一环,薛浅芜坚决不允,奚落他道:“你也不用乞怜卖乖!你又不缺银子,怡园那香艳风流地儿,还不够你住吗?你说你喜欢雅致处,那儿要奢华有奢华,要幽僻有幽僻,热闹有黄金屋白玉馆,清静有莲花苑湘竹亭,任你口味有百般挑,还能兼顾不到?”
南宫峙礼不屑地道:“青楼之所,红粉虚欢,假饰得再清雅脱俗,飘渺似梦,也散却不了胭脂汗臭味儿!”
薛浅芜瞬间被秒杀。确实如此。
尽管她经常对一些有才气的风尘女子抱着惋惜之意,但提及了风月场所,总归是排斥的。也许南宫峙礼的“胭脂汗臭味儿”,真是恰切至极,一语中的。
“可是那次,你为何泡馆子?被我逮了现行,还害死了一个弱女子的性命?”薛浅芜咬着唇,问道。
“听你的语气,是很在意么?还是拈酸吃醋,痛心疾首?恼我品行不端?”南宫峙礼的眉眼里,都是风情笑弄,恍惚间有些摄魂勾魄。
薛浅芜佯骂道:“你的醋,有什么可吃的?只怕吃起来不是酸的,而是地沟油的味道了!”
南宫峙礼愣住,什么沟啊油的?
不懂却也料定不是好话。没打算去深究,又换成了意味深长,柔情攻势对付薛浅芜道:“其实我现身在妓院,不难理解。我说过了,有你的地方,才是我能去的地方,你若不去逛窑子,又怎会碰见我?”
薛浅芜也怔了,分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的诚意。如此说来,他是为她而去的了?那么她的行踪,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或者是说,她不在东方爷身边的时候,一直都逃不过南宫峙礼的局?
薛浅芜这一刻,忽产生了束手待毙的恐惧无力感。这究竟是怎样的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还是桃花情劫路难逃?这能称作运吗?
薛浅芜轻轻道:“你何必来向我求人情?你若想来,区区坎平鞋庄能挡得住你吗?毕竟我想把它创设成一个自由开放的场所,没想过劳财力,让东方爷出动大批侍卫守护于此。”
南宫峙礼却道:“还是多些戒备的好。”
薛浅芜淡笑着反问:“就算再多侍卫,能戒备了你这样的?”
南宫峙礼无奈叹气:“你把我当做庄园的最大隐患吗?”
薛浅芜不回答。提及安全问题,势必要有一个最能危及安全的人。这人是谁,除了南宫峙礼,薛浅芜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南宫峙礼道了句:“戒备不了的隐患,比如说我,根本不能称作隐患。要你戒备,是戒备那些能戒备住的隐患,那些才最可能对你造成伤害。”
薛浅芜绕了绕,觉得此话深有含义,好像很有品头。想要再问,只听南宫峙礼留下一句“无需你点头了,我该来时自会来的”,再看身旁,已不见他踪影。
薛浅芜心怅然,呆在原地,长久出神。绣姑赶到的时候,薛浅芜犹自在发傻。绣姑疑惑道:“远远只见你俩,一会喜一会忧,一会怒一会叹的,到底谈了什么,竟如此的反常不定?”
薛浅芜惊“噢”了一声,忙道:“没说什么。”
确实没说什么实质的话。让她重述,她真不知该从哪句说起,没起因没结果,无头无序。
绣姑不再多问,体贴笑道:“你累了吧,好好回新房歇了去。”
薛浅芜也笑了:“新房这词儿好!让我有种当新郎官的感觉!”
“又在诨说!”绣姑嗔她:“你就不嫌羞,过得几时就要做嫁娘的人了,还整天嘻哈哈没正经的玩笑……”
薛浅芜咯咯笑着,眼光忽然落在聋老人的身上,说道:“咱俩是老伯伯的义女,他是身怀绝技之人,虽久不拿针线了,也该有个威赫赫的名号才是!就像当年我的‘匪女神丐’一样……”
绣姑与她相视一笑,点了点头。这是她们对外的说法儿。想想都觉搞笑,那些天为了找一位好气质的聋伯伯,可谓费了好大周折呢。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给找到了。
还是丐儿妹妹想得周全,这么德高望重的“鞋匠”,总该有个名号才是。
好且容易记的名号,贵在炼而戏谑,就像“地头蛇”“狐狸精”一样,生动形象,让人一听就知道其内涵,过耳不忘。
绣姑在这经典歪才方面,自然比不得薛浅芜,所以十分谦让,整个儿把重任托付给她了。薛浅芜想啊想,想到绝处忽然灵感逢生,喜滋滋道:“‘千影手’怎么样?”
绣姑“噗嗤”笑了,说道:“怎跟侠客似的?”
薛浅芜得意着:“要的便是这般效果,让人闻风丧胆、肃然起敬之时,却不想是一介高明鞋匠!真相大白,越发觉得有味儿,绣针在他手里穿梭,叫人目不暇接,也该有千影繁复、层出不穷的至境吧……”
绣姑想不出更好的,在薛浅芜的天花乱坠自吹下,只得真心屈服,于是勉强嘉许道:“就依你的,千影手吧。”
薛浅芜这才觉得却了一桩心事,很有归宿感地笑道:“咱们先送‘千影手’老义父回房休息,然后你回你的落愿殿,我回我的浅坞宫……”
老义父的寝房,在假山西面的田园里,地势较为平坦,房舍也很开阔,适合老人修养。题名也很有知天命寿恒昌的真趣,乃是东方爷的手迹“帷幄绣深”,既有闺秀的雅,又有谋士的能,用来形容一位玲珑心的男士绣师,可谓得其妙矣。
寝房前面,摆了一张摇篮似的八仙椅,半眯眼睛,冬天躺里面晒太阳,或者夏季乘凉,颇有仙风道骨寄情田园之圣人感。
至于绣姑的“落愿殿”、丐儿的“浅坞宫”,就是她们各自的戏称了。顾名思义,既与两人名字“落圆”“浅芜”谐音,又暗含了地理位置。“落”自然常与水相关,“坞”则与山有联。一女居水,一女霸山,由此略见一斑。
想到以后,在京城里行走,断断不能再用原始名了,心中便会涌起无尽的念想。屋名里隐暗藏,外人猜测不出深意,也算保全之策,亦是为了一种不能忘却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