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带的一点儿银子,全在绣姑那里。薛浅芜的衣袋中,其实半两银子都没,不过是做出个样子罢了。银子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倒是能掏出些,比如细碎块儿的鹅卵石,比如杏核儿枣核儿等各种核……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从来都没离过身,闲来没事,几个指头不自觉地弄着把玩一番,也能暂时缓解了多动症。
每次换衣服的时候,旁边没人也就算了,一旦有人,总会被她惊得目瞪口呆。她和绣姑溜进怡园之前,一起在衣店里换男装时,看她鼓鼓囊囊掏出一大堆,绣姑当场就呆住了,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表示坚决反对她再装这些玩意儿,不然与之取消合作关系。薛浅芜好说歹说,显尽可怜,罗列摆出各种理由,绣姑才叹气允许了。
所以那位管账书生,看到薛浅芜的假意动作,竟被蒙混了眼,坚信她的兜里有货。既然有货就是客人,既是客人就没往外赶的道理。
也许是意识到刚才的态度太强硬了,管账书生微调整了脸色,干笑斡旋着道:“你来选号!让你的朋友先在这儿候着,自不会怠慢他……”
先来选号?薛浅芜的眼盈盈亮,只要不是先付银子就行!提前选择了号,更有赖账的余地!
管账书生为了缓和局面,拉拢即将到手的客人,打破以往先付钱后选号的惯例,原本是没料到可能的危机感。眼前的二公子,瘦瘦削削,个子又不算高,一副女人样儿,还能挑起什么事端不成?
管账书生的轻视心态,正好被薛浅芜抓了空子。她虽无心挑起事端,但她能惹是非。
尤其对于她觉得不公平的,或者激起她逆反兴趣的世人世事,总有曲折产生。比如现在。
管账书生双手捧出一只精美锦缎缠裹着的香筒,从里面倒出许多风月匾来。薛浅芜估摸算了一下,应该就是将近四十块了。看来走左道的人真是不多,不然依着怡园的盛况,怎么也得客满为患,剩不了这么多的牌匾。
这样也好,越是人少,可供选择的余地就越大,事情就越好办。
这些风月匾的大小一致,像是令牌模样,描金漆红,甚是工巧。随意翻拣一些,细细端详,只见上面镌刻的,似是姑娘们的名号。
却看第一块,衬影是朵空谷幽兰,绢素雅致,灵气四溢,旁边有“叹伊心”的题词曰:“巫山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薛浅芜暗赞道,怨情中流露出几抹似有还无的艳色,真是勾魂摄魄,引人入胜。
放下这幽兰匾,又拿起了一块,背景乃是红泪斑斑的湘妃竹,上有“滴翠语”之玩竹词:“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圣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薛浅芜叹服道,这匾对应的女子,必是有才而年华将老去的内涵美妇,悲中有妩媚的哲思。
再拿起了一块凤花匾,朵朵娇艳,胭红如醉,镌题的“望春词”却也有着几分哀凉:“凤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薛浅芜疑惑忖思道,怎么都是悲剧味的?是她敏感想得太多,还是另有缘由?
心里奇怪之下,左右手齐发,分别捞到了远处的两块匾。左手中的是“牡丹”,附“绝艳思”一曲:“雍容生自心,群芳羞影痕。国色无觅处,无情亦动人。”
薛浅芜想,这个应是四十院里的花魁了。
再看右手中的牌匾,芙蓉风情,娜娜悄然而绽,则是“东风弄”的词解:“袅袅复娉婷,冉冉泣露开。遥念清色香,徐缓如梦来。”
薛浅芜有些眼花缭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似乎每张牌匾,都蕴藏着一段人生,一段故事,一段风流,一段心伤。
绣姑亦在翻看,神情颇与薛浅芜一样,是深思和沉醉。
挑选哪个好呢?薛浅芜大是委决不下,看那书生掌柜有些不耐,于是把眼一闭,胡乱取了一匾。
绣姑凑过来看,竟是那“绝艳思”的牡丹。
书生掌柜巴不得打发了这俩墨迹的人,堆上满脸笑道:“小兄弟好福气啊,她是这院里的花魁,住在正中央的思艳殿!等你付完银子,拿起这块风月匾,顺着后门走出,穿过一道长廊,直接进入一座院落,就会有人来接你的!”
薛浅芜摆出一副艳福不浅的满意神情,却把那匾递给绣姑,侠义凛然让女人,潇洒万状地道:“还是你先去吧!”
绣姑一愣,这怎么行?且不说银子的事儿,她去了该怎么做?全不知薛浅芜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也不便迟疑,半惊半慌地去了。
书生掌柜想要拦截,薛浅芜有意无意使绊了他一下,他无防备地一趔趄,耽搁之下,已来不及追赶,于是只得转过头来,对着薛浅芜伸出手道:“银子!”
薛浅芜劣笑道:“风流乡,英雄冢,我怕我的小兄出现意外……等他活着出来,再付银子不迟……”
书生掌柜的脸因怒而红,威胁她道:“你敢耍赖,我就叫人来了!”
“千万不要吓我……”薛浅芜现出怕事的胆小状,哆嗦着道:“我这儿有银子,掏出来给您就是……不是真正的银子,却是无价之宝,但凡你拿任何一样,去合适的人那儿兑换,就能换得千百两银子……”
书生掌柜满腹狐疑,什么东西那样主贵?
待到看清薛浅芜的值钱玩意儿,一双眼顿时瞪成了牛目,老羞成怒之下,竟没想到去叫打手,直接拉开抽屉,取出一根三四节的教鞭,就向薛浅芜的头上招呼过来。
薛浅芜暗笑,你不叫打手来,我就不怕你。
这掌柜的一时忘了去叫打手,并非是他愚蠢。而是坐阵了这么多年,左道上的客人向来不多,何况能来怡园的,都是真正有钱人,从未遇到过如此胆大而吝啬的狂徒,赊账赖账的嫖客!
被气昏了脑袋,且对薛浅芜的弱小心存蔑视,所以才会企图凭借自身“武力”,来解决掉这个毛头贼。
薛浅芜躲闪着,取笑他道:“就你这笨拙的,能与我的柔体之术相抗?”
书生掌柜不作理会,只管舞着教鞭。薛浅芜看了几眼,越看越有几分心急,他似乎是个会武的。虽然与东方爷和南宫峙礼相比,这个掌柜只是小虫一枚,但那有板有眼的鞭法,非是会武之人绝不可能得其精妙。
出神的刹那间,肩头上已挨了一下,火辣辣的很有痛感。薛浅芜暗叫不妙,汗从额头涌了出来,这书生不好对付嘛!
看来真要闹大,捅漏子了?薛浅芜只是玩的心态,她可不想初来京城,就栽在了妓院,太丢脸了。何况自己性别尴尬,被揭出来,焉有脱身之理?她倒罢了,还有一个绣姑呢!
薛浅芜定住身,生生挨了几鞭,在那书生掌柜为她不躲而惊诧的瞬间,薛浅芜猛抓着了那根金属鞭梢。死死地牢牢钳住,掌心火热如灼,似乎已经被划出了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