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珞嫣闻言,为难道:“时间太紧,来不及与兄长那边交换消息,我跟左右在动手之前匆匆商议过一番,觉得之前苏家一直势大,又将蒲妈妈这等积年世仆都拉了过去,江南堂具体的情况,咱们不清楚,苏家一准是清楚的——怎么也该借这个机会,让苏家帮咱们把东西都拿回来才是!”
当然所谓“都拿回来”是不太可能完全实现的,毕竟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江南堂有些什么东西不是?
何况他们也不敢当真拿苏伯凤怎么样,毕竟宋氏旁支如今是没资格跟苏家真正翻脸的。
顶多也就是趁这个机会敲苏家一笔。
“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宋宜笑也知道,这种互相都有顾忌,没法下狠手的局面,能占到多少便宜,归根到底是看双方的谈判水准。
而在她的目的,从苏家弄好处还在其次,主要是报复苏少歌之前的敲打,是以这会听了族妹所言后,略作沉思,缓声说道,“宋家近年实在有些命途多舛,这会儿嫡支绝了嗣,还好有你们旁支在。但有些机会,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何况轩儿虽然养在我膝下,到底是你们的嫡亲骨血——我相信你们该知道怎么做才是为他着想。”
宋珞嫣连声称是,见宋宜笑没有其他话了,这才告辞。
她前脚才走,后脚铃铛就进来禀告,说是简虚白跟端木老夫人回来了。
宋宜笑忙起身去二门迎接,然而才出院门,迎面就看到小跑着过来的纪粟。
看到宋宜笑,忙迎上来躬了躬身,赔笑道:“奶奶这是要往哪去?”
“这话问的,闻说夫君陪外祖母回来了,这会子我还能去哪?”宋宜笑闻言心头一动,站住了脚,似笑非笑道,“自然是去迎接他们了。”
“奴婢猜着就是这样!”纪粟笑嘻嘻的说道,“不过奶奶固然孝心一片,老夫人跟侯爷却也牵挂着您呢!方才老夫人说了,这大风大雪的,您又有孕在身,就不要来来回回的折腾了,且在屋子里好好待着,明儿个再去观松小筑陪她老人家说话便是——侯爷等会就过来!”
“夫君今儿个出门都做了些什么?”宋宜笑听了这话,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打量着他的神情,轻笑道,“你告诉我我就不去了。”
其实端木老夫人那边为什么专门打发纪粟来阻止她过去,她心里清楚得很:毕竟方才简虚白才回到府里,听说端木老夫人执意去了晋国大长公主府,坐都没来得及坐下,跟脚就追过去了——这会子祖孙两个回了来,虽然不晓得在晋国大长公主府里的经历如何,哪能不需要好好的谈一谈心?
自己这会过去请安迎接,虽然是份内之事,却要耽搁他们说话了。
宋宜笑没打算不识趣,不过这段时间夫妻两个各行其事,也很需要好好谈一谈——如今简虚白得先顾着端木老夫人,宋宜笑左右无事,正好纪粟过来传话,自然顺便问他一问了。
她这儿盘问纪粟的时候,简虚白正将端木老夫人推入观松小筑的堂屋内。
心腹婆子有些忧虑有些安抚的看了眼他们,在端木老夫人皱眉一瞥之下,到底屈了屈膝,无声退出,关了门。
“孩儿擅做主张之处,还望外祖母责罚!”室中只剩祖孙两个了,简虚白二话不说撩袍跪倒,磕头请罪,“外祖母无论如何罚孩儿,孩儿都心甘情愿!只求外祖母能够息怒,免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端木老夫人冷冷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影——说实话,才知道简虚白私下做的事情时,老夫人着实被气得不轻!
既怕他心慈手软,让自己的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又怕他自以为是,坏了自己给他安排的大好前途。
不过中间经过宋宜笑的那番斡旋后,端木老夫人虽然依旧心绪不佳,却因自觉理亏,又独自反思了一场,此刻倒有点意兴阑珊了。
所以皱眉半晌,到底冷哼了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简虚白以为她还余怒未消,所以不肯起来,又磕了个头,越发恳切道:“求外祖母息怒!”
“我若是还生你的气,方才也不会跟你回这燕侯府了!”端木老夫人没好气的说道,“事情做都做了,木已成舟!现在来跟我装什么孝子贤孙?!”
说到这儿,见简虚白还迟迟疑疑的,似乎有点吃不准自己是否当真不在意了——老夫人看到这情况,心里一痛:如果不是祖孙分离多年,以至于彼此虽然是血脉相系,却是这两年才照面,自己的嫡亲外孙,怎么会连自己的脾气都摸不定呢?
这么想着,老夫人心头就软了下来,语气和缓道,“大冬天的跪什么跪?再跪你就给我出去!”
简虚白这才松了口气,依言起了身。
他之前被太皇太后抚养时,虽然太皇太后对他的教养别有用心,但也正因为这份别有用心,是非常宠溺的。所以察觉到端木老夫人并不是特别生气,他也就活泼起来,亲自上前给老夫人沏了盏茶,笑道:“孩儿当然不是真正的孝子贤孙了!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您跟爹爹都是再
慈祥不过的长辈,您说孩儿不争气可不也是没办法吗?”
端木老夫人被气笑了:“合着你不孝顺倒怨我们了?!”
“哪是怨您两位?”简虚白觑她脸色,悄悄移动脚步,蹭到她身后,给她捏起了肩,边捏边笑道,“说起来这回之所以敢瞒着您行事,还不是知道您不会真正同我计较吗?要不是底下人也知道这点,哪肯听我的?那样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这回可没全用我跟你爹给你的人手吧?”端木老夫人任他捏着肩,斜睨一眼,面无表情道,“否则我就是再不防着你,还能被你瞒得滴水不漏?!”
简虚白笑着含糊了这个问题:“什么都瞒不过您——说起来您这会可要泡一泡脚?才从外面回来,可别着了冷!”
“晚上叫底下人伺候吧!”端木老夫人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不过,“你得空给我捏捏肩什么的也就是了,洗脚这种事情自有下人来,我统共就你一个外孙,哪能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伺候自家长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什么高低贵贱的?”简虚白对此是不大在意的,何况目前又正在全力哄老夫人高兴,所以道,“再说……”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猝然变色的老夫人打断了:“你别跟我说,之前裘氏还有晋国那两个贱妇还让你给她们洗脚了?!”
看着老夫人几欲抓狂的样子,简虚白赶紧安抚:“没有没有!外祖母您又不是不知道,她们是想把我养得天真娇气,那当然是一堆人围着我转,怎么会让我亲自动手伺候她们呢?”
说到这里见老夫人脸色仍旧阴沉,于是昧着良心道,“说起来我都没给她们捏过几回肩!”
端木老夫人这才哼了一声,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也还是第一次享受到外孙的服侍呢!”
简虚白听了这话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问出来:既然您这么想要外孙服侍,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真相?!
不过看着老夫人苍老的模样,他暗叹一声,决定不说了。
不管谁对谁错,事情到了今天,再计较也没什么意思——又何必问出来叫老人伤心难过?
但他不打算计较往事,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却问:“你是什么时候起的意?”
“……也才几个月。”简虚白给她捏肩的手顿了一下,方平静道,“那次跟善窈说事情,善窈说,她听雪沛讲了我的生母,与爹告诉我的答案不一致。可是我去问您时,您却不肯跟我说!”
端木老夫人怔道:“所以你就决定自己查?不过,你却又是怎么查到我的计划上头去的呢?这么紧要的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吕轻鸿?还是你爹?”
“我没想着查自己的身世。”简虚白斟酌着措辞,“因为我当时就知道,善窈转述雪沛的说辞,是真的。”
端木老夫人皱眉:“为什么?”
“因为您一直什么都不肯跟我说。”简虚白轻笑了一声,“我觉得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您觉得当时不是告诉我真相的时机;其二真相是您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这样的猜测,是建立在您对我没有恶意的基础上的,但我觉得哪怕您才回帝都那会,曾对燕侯府百般疏远过一段时间,但确实对我没有过恶意。”
老夫人闻言,并不为外孙对自己的信任感到感动,反而叹了口气:“你觉得我对你没恶意,可是因为你当初在乌桓中毒时,我派人给你解过毒?你真是太天真了,俗话说的好,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倘若我不是你的嫡亲外祖母,说不得当初救你其实是别有所图呢?人心难测,不是每一个帮助过你的人,就一定会对你好的!”
她正想着这外孙果然还是天真了点,却听简虚白道:“外祖母误会了!我以为外祖母对我没有恶意,不仅仅是因为外祖母曾经救过我,正因为外祖母什么都不跟我说——如果外祖母对我心存歹念的话,您大可以随便捏造一个说辞敷衍我,又或者编造一番话语来误导我。但您明知道我疑虑重重了却始终不肯开口透露只字片语,故而我晓得您是对我没有恶意的。”
端木老夫人怔住。
半晌,她才哑然失笑,道:“这么说倒是我自己露了破绽吗?”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老夫人摇了摇头,不解道,“你觉得我对你没恶意,然后又为什么要改我的计划,叫我生气呢?”
“难道外祖母以为我这回擅做主张是怀疑、不信任您么?”简虚白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只是想为您分忧而已——那时候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但我总觉得您什么都不跟我说,乃是为了保护我,但我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又怎么好继续躲在后面,看着您偌大年纪,还要在前方冲锋陷阵?”
他说这番话时,因为是站在老夫人背后替她捏着肩的,所以老夫人看不到他神情。
不过以老夫人的阅历,如何听不出来这番话实则半真半假?
简虚白也许当真有为她分忧的想法,但更多的,肯定是不甘心接受她的安排吧?
毕竟是已经成了家当了爹的人了,
让他跟个傀儡似的跟着长辈的意思走,即使长辈是出于善意——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肯定都是有意见的。
而且简虚白说是说认为端木老夫人什么都不告诉他,乃是对他没有恶意的标志,实际上他对于这样的做法,当真没想法没不满吗?
只不过他不想说出来罢了!
“无怪这孩子方才那么干脆的说让晋国去死!”端木老夫人心情复杂的暗想,“原来他对于那些往事根本就不在乎——所以他眼下甚至懒得质问我,懒得诉说他被隐瞒这些年之后乍闻真相的痛苦与惊愕!他……他这会之所以想方设法的讨好我,也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让事情过去罢了!”
她心中深切的涌出了恨意——她知道为什么自己无法忘怀的惨痛回忆,对于简虚白来说却是云淡风轻!
简虚白与仪水郡主没有相处过的缘故只是其中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这些年来养在晋国大长公主以及太皇太后膝下……从来没缺少过母爱。
即使那两位对他未必有好意,可是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都是给足了他宠爱偏袒的。
这种情况下长大的简虚白,又怎么可能对“母亲”怀有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恋慕?!
而他既然不是特别需要“母亲”,又如何对没见过的生身之母,生出激烈的情绪来?
不必回头,端木老夫人也知道,简虚白此刻的眼中,必是一片平静。
那些恩怨,那些往事,那些刻入灵魂深处的痛与恨,那些绝望与懊悔……是端木老夫人的,是简离邈的,也是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的。
却不会,是简虚白的。
这位年轻的侯爷像春天里原野上初生的小树,无论足下的泥土与肥沃中,有着多少去岁草木的沉沦,但尚未经过秋风冬雪的他,挺拔的身躯上满是勃勃的生机,没有任何伤疤。
而他想望的是头顶澄澈的天空,却不会去在意脚下的土地里有着怎么样的黑暗与复杂。
端木老夫人捏紧了轮椅的扶手,忽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痛恨太皇太后与晋国大长公主了?
诚然这两个人把简虚白养得将杀母之仇也能轻描淡写的对待,可也正因为她们这种做法,让简虚白不必如端木老夫人还有简离邈一样,沉沦于仪水郡主之死的悲痛之中,即使报复了整个皇室,亦将继续承受那种日复一日的心灵折磨——端木老夫人太清楚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了!
而简虚白,她唯一成年的女儿唯一的子嗣,如果也因为重视仪水郡主之死,受到同样的折磨的话,对于端木老夫人而言,难道会觉得欣慰吗?
如果仪水郡主泉下有灵,依她的性情,必然也是宁可简虚白忘记她、淡漠她,也不愿意简虚白为她伤心难过,以至于余生都耿耿于怀吧?
“罢了!”端木老夫人想着想着,忽然落下泪来,又哭又笑的说道,“你什么都不必跟我说了,我也不会再问你这些事了!”
——出身于海内六阀之一的锦绣堂,有过万人艳羡的少女时代,嫁的是开国之君的嫡亲侄子,拥有如此显赫辉煌的前半生,后半生却在亲人的相继离去中煎熬。
先是送走了父母,然后是一个又一个儿子,跟着是妹妹和女儿,连唯一的外孙也不能养在身边……
如果不是妹妹与女儿的两份仇恨太沉重太深切,到了让端木老夫人粉身碎骨都不愿意善罢甘休的地步,老夫人多半在城阳王府覆灭时,就跟着那个她并不倾心却厮守了几十年的丈夫,一块下去了。
而今仇人相继遭报,她却也已步入晚年。
回首这一生,繁花似锦的日子短暂到恍惚,似午夜一个不真切的梦境,有时候老夫人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其实从来没有过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年华?
之后的荆棘与黑暗,阴谋与算计,却贯穿了她的大半生——端木老夫人想过很多自己的下场,有心愿得偿的,有功亏一篑的,但无论如何都是遗憾的。
毕竟,正如晋国大长公主所言:仪水郡主终究回不来了。
她的父母,她的子女,她的妹妹,这些人都不可能再回来。
她的这一生,注定了不可能完满。
“但至少我还有个外孙。”老夫人转过头,看着神情愕然的简虚白,轻叹道,“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我、想你爹还有你娘的,我只想告诉你,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贸然为你做主:包括我方才想的,回头把清江他们几个送下去见晋国,我也不会做了。”
她轻声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我也该享享清福,专心含饴弄孙了!”
——这个孩子不能切身体会长辈的仇恨,他显然也不想体会这样的仇恨。
那么,作为嫡亲外祖母,又为何还要把他拉到这种仇恨里来呢?
老夫人从袖中取出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着面上的泪痕,轻声道,“我,你爹,这辈子都注定了心有不甘的。但至少,我们可以希望,你与善窈那孩子,往后可以美满一世,没有任何遗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