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韶虽然抬出太后堵了裘漱霞的嘴,但国君与储君双双不能视事终究非同小可,他们这些臣子不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朝堂上跟集市似的吵吵嚷嚷了大半日,最后决定兵分两路,分别调查显嘉帝病危以及太子中毒的真相。
当然关于具体的调查人选,众人又是一番争论才确定:金素客、何文琼、霍耽三人负责弄清楚显嘉帝是否为人所害;而裘漱霞、卫溪、黄静亭则前往东宫给太子殿下“分忧解难”。
这六人中,金素客为吏部尚书,何文琼主管兵部,霍耽乃工部之首,裘漱霞主持礼部多年——六部中刑部自七年前柳振溪受柳氏弹劾,被降为侍郎后,尚书之位一直空缺,迄今未补;户部尚书则是唯一一位中立派,故此没有参与。
除了这两部之外,竟都被卷入争储不说,还是尚书亲自下场。
而卫溪与黄静亭虽非六部天官,但前者掌管御史台,为言官之最;后者司大理寺,有刑狱之权。
可以说个个位高权重,身负社稷安稳之责!
如今全部站了出来,显然意味着储君之争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刻!
看到这场面,众人默然之余,向来不怎么多话的户部尚书也忍不住站出来,望着顾韶道了句:“民心思安,宜速战速决!”
顾韶明白他的意思,显嘉帝登基二十有一年以来,知人善用,政治清明,庙堂之上也不乏能臣——不说顾韶自己,其实不拼勾心斗角,单说治国能力的话,皇帝亲自教出来的太子绝对不差。
是以虽然皇帝从年初开始静养,这会又跟太子一起传出不太好的消息,但这大半年来国朝运转如故,未曾因显嘉帝卧病受到什么大的影响。
也就是说,哪怕皇帝父子双双出事,这天下其实暂时是乱不了的。
问题在于——这个道理庙堂诸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心里有数,可底下人不知道啊!
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外边只晓得皇帝跟太子都不好了,皇长孙虽然一直都说很聪慧很机敏很孝顺,很有天潢贵胄的风采,可他才八岁!
一旦皇帝与太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么小的皇孙能顶什么用?
当然钟陵郡王还有四位叔父,但魏赵二王争储早就不是秘密了,他们这会倒是在联手对付太子,可若太子没了,这两人哪能不立刻翻脸——谁又知道这两位会掐多久才能决出胜负?!
虽然说大睿眼下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去年才干掉了一个不听话的乌桓,很是恐吓了一番四境的邻居们。然而邻居们以前乖,可不代表永远都会乖!
所以,眼下以户部尚书为代表的中立派,虽然不打算插手储君之争,却也给这场关键性的勾心斗角提了个要求:不能拖!
越拖民心越惶恐,越惶恐越容易被煽动——而黎庶被煽动会出什么结果,不用脑子想也知道!
“这话是正理。”顾韶抚了把长须,淡淡的笑了,“那么就以三日为限吧!想来裘尚书与霍尚书不会拒绝老夫的这个提议,毕竟方才两位不允老夫参与你们的兵分二路,理由正是因为朝堂之上需要留人主持大局——还望六位同僚能够戮力同心、明察秋毫,早日查明真相,既解朝堂之忧,亦安社稷民心!”
裘漱霞一扬朝笏,嘿然道:“顾相放心,我等必当竭尽所能!”
丹墀之下,两袭紫袍同时抬眼,对望刹那目光骤然凌厉,如出鞘的刃,冰冷而锋芒毕露。
半晌后,东宫。
听先一步奔来报信的小内侍禀告完,太子妃双眉微蹙,神情凝重:“三日之内定胜负?”
“这时间太紧了。”她的心腹陪嫁诗婉忧心忡忡的接口道,“毕竟陛下病得突然,咱们什么准备都没有,若非娘娘您当机立断,只怕殿下这会已经……”
“时间不是紧,而是太长了!”太子妃闻言却摇了摇头,叹道,“须知殿下最大的优势就是身居储君之位!而父皇传出病危的消息到现在已经有两日——再拖三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个期限如果是裘漱霞之流提出来倒是不奇怪,怎会出于顾相之口?!”
就是寻常人病重,不到弥留之际,大夫也不敢乱说话的,否则就是找抽了。
何况一国之君身系社稷安危,显嘉帝的身体要是不恶化到一定程度,太医们绝对不会也不敢吐露“病危”的口风——所以太子妃计算时日,皇帝已经撑了两天了,说不准这会就在弥留之际,这才特意与顾韶商议,在朝堂上发难,说什么也要让大臣们进宣明宫探视显嘉帝!
否则宣明宫现在由皇后把持,虽然说简虚白打着侍疾的旗号也在里面,可他到底才一个人,万一显嘉帝已经驾崩了,他却无法及时传递出消息,岂不是误了太子登基的良机?!
哪知顾韶答应的好好的,也确实推动了彻查之事,却来个“三天为限”!
饶是太子妃向来有城府,这会心里也有点恼了:“这顾韶到底是不是太子的人?!这做的都是什么事!”
原本这是句气话,可脱口而出后,太子妃脸色却微微一变,“顾韶二十年前就位极人臣,传闻他与阿虚的祖父老燕国公勾心斗角那会,可谓是智谋百出,应变惊人!最后说是输给了老燕国公,其实除了父皇在中间有所偏颇外,也跟老燕国公的次子抛弃原配发妻,尚了晋国皇姑大有关系!这样的人物,虽然说自从起复以来处处帮着太子,看似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但……他若就这几个月表现出来的手段,当年却是如何纵横朝堂的?!”
她飞快的回想了下,顾韶起复以来的种种举措,陡然之间寒意遍体:在太子已经做了近二十年储君、本身文治武功就算称不上惊才绝艳也算出色,而且还有显嘉帝拼命拉偏架这样的前提下,顾韶这个离朝二十年依然声名不堕的朝堂巨擘,居然还让东宫沦落到了眼下的局面!
这回要没太子妃悍然出手扣下太子,说不定太子已经冤死在宣明宫了!
——这种情况下,如果还相信顾韶是真心辅佐东宫,太子妃觉得自己还不如带着钟陵郡王去自挂东南枝,好歹能保留最后一份身为皇族的尊严!
“原以为顾韶乃是父皇亲自绑给东宫的人,必定可信,却不想他才是罪魁祸首!”太子妃确定了顾韶的可疑后,再想东宫这大半年来的经历,越发感到如坠冰窖,“早先魏赵二王才露野心时,若非他一个劲儿的劝殿下忍耐、退让、不予理会,二王安能壮大至此?代国皇姑又怎会气焰日渐嚣张?!”
如此看来,顾韶哪儿是东宫的中流砥柱啊?压根就是东宫的催命符!
要没这位名臣“辅佐”,没准东宫还不至于落到眼下的处境呢?
太子妃想到这里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可她这会却万万不能垮!
毕竟,眼下太子尚且“余毒未清”,昏迷不醒;崔妃亦卧病西福宫;崔家又算不上权臣,如今这场面根本说不上话;两人膝下的长子钟陵也还年幼,倘若连太子妃也主不了事的话,东宫上下可当真要任人鱼肉了!
“快!”太子妃强忍着脑中传来的阵阵晕眩,抓着诗婉的手,厉声吩咐,“之前的计划立刻改掉——先把原本预备好的人证物证统统弄掉,换成……”
诗婉不知道这短短片刻,太子妃心中已转过惊涛骇浪般的揣测,闻言吃惊道:“现在去?可是算算时间,裘尚书他们已经在来东宫的路上了罢?这会换说辞,待会哪有功夫跟卫御史对口供?而顾相那边的应对……”
太子妃这会已经认定了顾韶是敌非友,哪敢继续采用之前的说辞?谁知道裘漱霞跟黄静亭是不是早就得了顾韶提点,专门等着她把把柄当证据递上去,好将东宫打入万劫不复?!
甚至连她亲爹卫溪也未必可靠——卫家早先可是分明流露出摇摆之意的!
所以不等诗婉说完就不容置疑道:“闭嘴!速速去办,否则本宫饶不了你!”
诗婉被她突如其来的凶悍吓了一跳,不敢再反驳,福了一福,道了个“是”字,提着裙裾就跑出去传话了。
“单是这样还不够!”太子妃咬着唇,急速的思索着,“之前对顾韶太没防备,东宫基本就没什么事情瞒着他——眼下即使我临时换计,顶多拖延一时,可顾韶那老匹夫却足足给了三日时间!以魏赵二王之力,三天时间什么样的证据弄不出来?!只是——只是连顾韶都不可信,何文琼等人难道就一定会忠心吗?我到底只是一介女流,钟陵又年幼,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她蓦然想到简虚白,顿感后悔不迭,“早点想到顾韶的可疑,当初说什么也不能让阿虚去宣明宫!数一数殿下麾下这些人,眼下唯一让我信任的,竟只有阿虚一个!”
毕竟简虚白与简平愉祖孙的矛盾,注定他根本不可能投靠胞姐下降给简夷犹的赵王,而单看魏赵二王的话,怎么看也是赵王承位几率高于魏王,所以哪怕不提感情,只论利害,简虚白也会对太子忠心耿耿!
可这么个可信可用的人,却让太子妃亲自送到宣明宫里去了——最要命的是,简虚白应该也不知道顾韶的居心,倘若顾韶利用这一点,从简虚白入手,针对东宫,那?!
太子妃心急如焚之际,宣明宫中,苏皇后与代国长公主却也不轻松!
“阿虚现在到哪里都跟好了赵王?!”代国长公主闻言,不禁深深蹙眉,“他这显然是对咱们存了防备,故意拖着赵王做幌子了——皇嫂快点叮嘱赵王甩开他,莫要碍了咱们的事!”
苏皇后脸色非常难看:“你道我不想?只是……只是赵王年少无知,这种事情,我也不好对他明言。”
她那个儿子本来就被教得堂堂正正,上回太子被污蔑,要不是冀国公跟裘漱霞巧舌如簧混淆是非,他都要帮太子辩论到底的——更何况是坑他亲爹?!
皇后固然是一心一意为儿子打算,但整个计划却是半点口风也不敢对他说的,以免节外生枝!
但代国长公主冷笑出声:“顾韶说是三日为限,但谁知道东宫还有没有什么底牌?那位太子妃年纪轻轻,论手段却是出类拔萃,慢说放眼卫家上下三代都没人能跟她比,就是皇嫂你这个中宫,真正斗起来恐怕也奈何不了她——有道是夜长梦多,皇嫂却越在紧要关头越瞻前顾后,再这么下去,咱们到底还要不要活命更遑论富贵了?!”
“……”苏皇后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待会就去说服赵王,离阿虚远点,好让你安排!”
代国长公主这才转嗔为喜:“不用待会了,这就去吧——早点尘埃落定,咱们也能早点放宽了心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