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午夜,晋国长公主府后院,水榭外。
枪尖与戟刃的寒光星星点点。
肃杀的气息在风雪中弥漫。
“这地方三面环水,只有外面的九曲长桥与岸相连。”水榭内,晋国长公主高坐云榻,冷冷开口,“长桥上已有数十侍卫把守,佳约亲自看着大门——所以无论说什么话,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宋宜笑二话不说跪了下去:“不肖媳愧对娘亲厚爱!”
长公主面无表情:“说吧!”
“媳妇与崔见怜有仇!”宋宜笑本来的计划里就决定向婆婆坦白的,这会长公主连简虚白都赶到了外面不许进来,维护之意如此明显,她还要遮遮掩掩,那就不只是不识趣,更是没良心了,所以很干脆的说明了两人当年结怨的经过,“是以发现乳母的女儿尤庆春举止有异后,就留了个心眼!”
她一开始怀疑尤庆春的时候,其实也没想到崔见怜,毕竟这两个人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
“起初,媳妇怀疑尤庆春背后的主使人,是柳家,或者衡山王府的二少奶奶金氏!因为当初媳妇的奶爹的案子,柳振溪是亲身参与的!”
——尤宏案结案时,连京兆府都提醒说这案子了结之干脆,实在古怪。
宋宜笑为了表妹韦婵说服亲娘韦梦盈时,曾怀疑这是因为柳振溪想要敲山震虎——但之后察觉到尤庆春的异常时,却怀疑所谓付俊昌负心薄幸,兴许只是他们夫妻演的一场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尤庆春进入燕国公府?
“那后来是怎么怀疑崔见怜的?”长公主问,“可是你审问了那尤氏?”
“那尤氏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媳妇早就怀疑她了!”宋宜笑摇头道,“说起来媳妇之所以想到崔见怜,却要感谢媳妇的娘家继母:三哥三嫂敬茶那天,令狐大人遭逢母丧,媳妇去令狐府吊唁回家的路上,恰好遇见继母与二妹妹的马车坏在路上,所以送了她们回宋府!”
而继母卢氏不知道是出于报答她的援手之情,还是其他什么心思,告诉了她一个消息:崔见怜在跟金家、柳家联系。
当时宋宜笑还没怀疑尤庆春,所以只是半信半疑,虽然记了下来,却也没往心里去。
但后来尤庆春露出了破绽,她立刻想到了这件事!
“崔家是太子的母家,断然不可能站到魏王、赵王那边去!”宋宜笑垂眸道,“所以崔见怜联络金家,尚且可以说是想尝试拉拢金家,私下立一份功劳;联系投靠了裘表舅的柳家,却绝对不正常了!偏偏无论崔见怜,还是柳家,对媳妇都是欲除之而后快!媳妇那会就判断:尤氏潜伏在媳妇身边做的手脚,定然是为了给崔见怜做伏笔!”
因为柳振溪到底是男子,正常情况下,他根本没机会见到宋宜笑!
又谈什么陷害宋宜笑?
“所以你今日出门前,特意更换了衣裙首饰,让太医跟母后身边的老姑姑,都没查出问题?”长公主若有所思道,“但崔见怜既然存心害你,肯定也会防着你这么做。你现在身上穿的这套翟衣,是向谁借的?竟瞒过了她安插在你府里的奸细?”
宋宜笑抿了抿唇:“媳妇在玉山公主殿下生辰之前就怀疑尤氏了,所以玉山公主生辰那天,借了大姐的翟衣后,就一直没还!大姐素来大方,又极疼爱媳妇,至今都没提起这事。媳妇今日赴宴穿的,正是大姐那套翟衣——虽然尺寸有所更改,但一品诰命的礼服,都是一样的,媳妇不说,除了大姐,谁能看得出来?”
——其实那套翟衣本来就是清江郡主委婉送给她的,否则能到明光宫贺玉山公主芳辰的人,谁还没点身份没点矜持?
再怎么挤在偏殿梳洗,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去动宋宜笑的东西。
而那天清江郡主、寿春伯夫人、长兴公主、宋宜笑、聂舞樱五人是联袂入宫的,东西放哪里,互相之间都看到了,哪会找不到?
却是清江郡主看到弟媳妇没有多余的翟衣,借这个机会送她一套应急——以宋宜笑的城府,当初听琴叶解释时就心领神会了,回府的次日命锦熏送回翟衣不过当众一说,为了麻痹尤庆春,让她以为自己仍然没有可更换的礼服。
实际上锦熏就拿了点礼物去清江郡主府,被连夜烘干的翟衣却好好的藏在宋宜笑的卧房里!
有了这套尤庆春不知道的礼服,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了:宋宜笑明着奖赏了为自己修补翟衣的奶姐——其实那两处破损是她回府的路上故意弄的,目的就是为了试探尤庆春,证明自己的怀疑!
之后尤庆春果然上钩,而宋宜笑假装不知,暗地里却在今日出门前,悄悄穿上了清江郡主给的那套翟衣!
“所以媳妇听锦熏禀告,说媳妇的娘家母亲约媳妇去偏殿说话,虽然猜到多半是崔见怜在假冒,却还是去了。”宋宜笑抿了抿唇,“因为媳妇相信,无论崔见怜预备了怎么样的陷阱,缺少了尤氏这一环,就不会再无懈可击!”
长公主皱眉:“你在识破崔见怜的算计上,显得很是沉稳机敏,到这里怎么就笨了?你就是事后拿着那套翟衣来找我主持公道,也比你这样贸然涉险的好——尤其现在又挤进来个暖淑人,这事一下子就闹大了!接下来不但崔贵妃,恐怕母后都要觉得你不懂事!”
宋宜笑沉默了一瞬,才道:“媳妇确实卤莽了,但……”
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决绝,“媳妇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崔见怜不得好死!!!”
“媳妇想这一天,已经想了整整七年了!”
“可七年前,她是崔府千金、贵妃侄女、太子表妹,媳妇却在衡山王府寄人篱下!”
“七年后,媳妇固然平步青云成了国夫人,她却入了东宫做了太子侧妃!”
“她奈何不了媳妇,可媳妇也奈何不了她!”
“但她深得太子宠爱,又怀了双生子,假以时日,她的地位会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显赫、越来越无可动摇!”
“到那时候,媳妇还有机会吗?”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报复之念,“所以,这次提前识破了她的阴谋后,媳妇就在反复想,该怎么将计就计,置她于死地?!”
长公主愕然望着自己的幼媳,作为经历两朝的金枝玉叶,连显嘉帝屠戮异母手足都看过,这会自不会为宋宜笑的杀心所惊,她诧异的是:“你不惜以身涉险,不惜得罪崔贵妃,就是为了给你那丫鬟报仇?!”
——七年前的獒犬之事,宋宜笑本身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上的伤害,长公主不觉得自己这媳妇心胸狭窄到为了区区一场惊吓,就耿耿于怀七年,拼着冒险也要取崔见怜的性命!
所以只能是为了芝琴!
这样的忠仆,上位者没有不喜欢的。
可,“仅仅只是一个丫鬟!”
而崔见怜呢?
宋宜笑再恨她,也不能否认,崔见怜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论尊贵更在宋宜笑之上!
在长公主看来,这两者之间的贵贱区别,注定她们的性命生来就是不等价的!
何况崔见怜现在可是三条命!
“但若不是那个丫鬟,何来媳妇的今日?”宋宜笑低笑了一下,垂眸掩去此刻眼底的万千情绪——如果,那年残废毁容的不是芝琴,而是她,慢说如今的国夫人、长公主嫡媳了,她能不能活到现在都是个问题!
韦梦盈养她是想要回报,可不是为了多个累赘,还是会让自己陷入嘲笑的累赘!
“可那时候娘已经把我接到衡山王府了,若因为我毁容残废就把我送回宋家,或者不闻不问,舆论对她必将不利!”
这种情况下,宋宜笑敢保证自己那个亲娘会这么做,“索性让我伤重而死!既避免了我拖累她,也可以以此为筹码,换取太妃与崔家的补偿,还能在世人面前博取同情!”
——前世死在生父的主导与亲娘的冷漠中,今世,若非芝琴,她必定死于亲娘的主导与生父的冷漠里!
这样的恩义,等同再造,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理由放过崔见怜?!
退一万步来讲,这个机会还是崔见怜想害她才有的——这姓崔的还觉得有宋宜笑没她呢!宋宜笑做什么不成全她!
水榭里沉默了好一会,长公主才平静下来,沉声道:“你倒是个好主子,对心腹丫鬟有情有义!但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崔见怜确实死定了,可你,还有阿虚,以后要怎么办?!今天代国走之前说的那番话虽然谁都听得出来是在挑拨,但谁又能不往心里去?!”
宋宜笑暗暗攥了下拳,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长公主是个好婆婆,她就算没有把儿媳妇当亲生女儿一样溺爱,但绝对是当自己人看的!
不然也不会听宋宜笑讲述到现在都没动怒。
但这不代表她没底线!
这个底线就是,她的子女。
长公主自己身份尊崇,崔贵妃也好,太子也罢,都奈何不了她。
可她的子女虽然依旧高贵,却无法达到她那样超然的地位,至少目前达不到。
宋宜笑的报复,在长公主看来不算什么事,横竖崔见怜是崔贵妃的亲侄女,又不是她的亲侄女!当初司空衣萝夭折,那还是长公主亲姑姑的孙女儿呢,长公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是?
决定长公主接下来是拼命替儿媳妇拉偏架,还是把儿媳妇推出去做替罪羊的,是宋宜笑将计就计的后手!
如果宋宜笑为了替丫鬟复仇却罔顾丈夫的前途——老实说换了宋宜笑自己在长公主这个婆婆的位置上,也肯定饶不了这样的儿媳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