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王太妃的截胡做得非常隐秘,韦梦盈母女始终一无所知。
所以接到上巳踏青宴的帖子后,还是跟去年一样预备起来——韦梦盈是憋着一口气跟太妃对着干:你说我女儿去博陵侯府住了两天就丢人现眼,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偏要放她出去!
宋宜笑是不得不这么做: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在王府住一辈子,尤其在太妃下过通牒之后!所以嫁人这事已经迫在眉睫,但作为寄人篱下的继女,她由亲娘领着出门交际的机会可以说微乎其微。
参加闺秀之间的邀约宴饮,是她唯一提醒众人,衡山王府有这么一位待嫁小姐的途径——不然提亲的人从哪来?
尤其今年接到的帖子还是晋国长公主的长女、清江郡主窦柔玫下的。
显嘉帝登基很不容易,上台后也没对异母兄弟姐妹客气,或杀或囚或夺爵,基本上一个都没放过。但对硕果仅存的两个同胞姐妹,却是恩宠有加。
加封外甥女为郡主就是恩宠之一。
宋宜笑沾袁雪萼的光,去年避暑时曾拜见过窦柔玫,还进献了一对香囊,被郡主夸奖过绣技——所以今年有帖子。
这样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好错过的。
她正带着赵妈妈跟锦熏检查衣裙钗环,陆蔻儿的丫鬟桂枝忽然来了:“我家郡主听说表小姐因为博陵侯爷的伤放心不下,今春不打算赴宴了。故遣奴婢来问宋小姐一声,届时出门要不要一道?”
“郡主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宋宜笑身份尴尬,这两年外出走动,全靠袁雪萼这个正经侯府大小姐帮衬,才渐渐被接受。
饶是如此,仍旧有许多大家闺秀瞧她不起。
袁雪萼跟她一起出入时还能帮解解围,这次她独自赴宴,肯定会被找麻烦——要是能跟陆蔻儿一道,自可减少许多麻烦。
只是桂枝走后,宋宜笑的脸色却不太好看:“这次郡主之宴,怕是有些麻烦。”
“啊?”赵妈妈跟锦熏正一起捧了条锦裙对光细看可有勾丝、脏污的地方,闻言惊道,“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这六年来四郡主对我的不冷不热你们也知道。”宋宜笑捏了捏眉心,“如今忽然温存起来,哪有那么好的事?”
赵妈妈是知道宋宜笑才回王府时,陆蔻儿曾拉她去韶音庭的事的,这会就道:“但上回郡主不是还请您去她住的院子过吗?虽然您起先回绝了,可也答应往后再去侯府,会带上她啊!会不会是怕您反悔,所以卖您个人情?”
“要搁之前我肯定也这么想!”宋宜笑接过锦熏递上的茶水吹了吹,放下,冷笑着道,“但前两日见太妃时……锦熏,你可还记得太妃说过什么?”
锦熏一愣,心念一转,恍然道:“太妃说,博陵侯府如今是袁侯爷一个年轻男子当家,所以不许四郡主她们去探望,免得传闲话!”
“太妃发了话,就算袁家再请我过府,我也不可能把四郡主带出门!”宋宜笑拨了拨鬓发,眯起眼,“这事儿在我没被太妃召去问罪前,咱们是不知道的。但四郡主会不知道?既然她根本不能去侯府,你们说她要我在受邀时喊上她做什么?”
她吐了口气,“其实四郡主才要我传信时我就觉得奇怪,虽然她跟袁姐姐关系没有很密切,到底是嫡亲表姐妹,尤其袁姐姐那性.子,比我可好哄多了!以她的身份,打发个下人去侯府找袁姐姐做信使,也不是什么难事。放着亲表妹不求,却来求我这寄人篱下的——怎么看怎么可疑!”
她冷笑出声,“果然是在这里等我呢!”
毕竟两人同窗六年、共住一座府邸,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忽然出言相邀,以宋宜笑的谨慎,基本上不会同意,就算嘴上应了,到时候也会防着她。
但若陆蔻儿在这之前就“有求于”宋宜笑,那么这样的邀请就说得通了——以举手之劳卖个人情,也能激励宋宜笑尽心点儿。
要不是太妃召见时的一句无心之语,宋宜笑怕是这会还被蒙在鼓里!
“当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妹!”宋宜笑想起往事就感到发自肺腑的怨恨,“当年崔见怜就是前脚说我好话后脚指使人放獒犬,如今四郡主倒是把她表姐这手学了来!”
她转向丫鬟,“锦熏,你到时候千万注意,咱们的东西全部都要看好,你自己也小心!不要太管我,我到底是小姐,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郡主别苑,谅四郡主也不敢公然对我怎么样!”
赵妈妈惊道:“您还要去啊?!”这都看出四郡主心思不对了,难道不是应该避开吗?
“能不去吗?”宋宜笑叹了口气,“袁姐姐回家去了,袁侯爷伤势不轻,短时间里,她根本不可能出来走动!何况妈妈你想袁姐姐比我大两岁,这都十六了,袁侯爷也回了来,能不给她说人家?到时候出了阁,那就更没功夫管我了——她是侯府大小姐,哪怕之前袁侯爷没回来,身份摆那儿,帝都大家闺秀之间的热闹,总也不会忘了她!可我不一样。”
没有袁雪萼带她出门,也就意味着往后这类请帖只能靠她自己争取。
而以她在这个圈子里的地位与份量,几次不出席,就会被众人忘记到脑后!
到那时候,她是听亲娘的去勾.搭袁雪沛,还是回宋家去考虑柳秩音?
这个道理赵妈妈也明白,不禁一声长叹。
……转眼就是上巳。
天还没亮,宋宜笑就起了身,装扮是前两天就想好的:乌鸦鸦的长发绾成俏丽中透着妩媚的随云髻,簪海棠珠花,斜插点翠步摇;明珠珰,璎珞圈,绞丝嵌宝手钏。
薄妆轻粉,淡施胭脂。
惟唇上一点鲜色,嫣红似血,越发衬托出乌鬟鸦鬓、香腮雪肌。
衣裙是松花素纹宽袖对襟上襦,襟口与袖口都镶了寸宽的缠枝花叶织锦,露出内里的桃红底绣海棠春睡诃子;下系水色罗裙,丁香色宫绦,坠羊脂玉环,环下是一对五彩攒花穗子。
穿戴好后揽镜确认无误,临出门前,锦熏又替她搭了条暗绿绉纱披帛在臂上:“这天早晚还是冷的,免得冻着小姐。”
含霞小筑地方偏僻,虽然宋宜笑起得很早了,但去乘车时,陆蔻儿、陆钗儿姐妹却还是先到一步。
“四姐给你脸面,却左等你也不来右等你也不到。”一照面,六小姐陆钗儿就面含讥笑的刺了一句,“莫不是头次一道出门,就要给我们个下马威?”
陆蔻儿听到了也没说什么,待宋宜笑赔了不是,才懒洋洋道:“得了,快上车吧,免得迟到。”
“小姐,这真是欺人太甚!”上车后,马车跟在陆家姐妹之后出了门,锦熏愤愤不平道,“又没说好时间,咱们已经够早了……”
“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宋宜笑倒没什么感触,“吃陆家的喝陆家的,听陆家女儿几句酸话也在情理之中。”
锦熏哑口无言,半晌才叹道:“咱们什么时候有自己的家就好了。”
宋宜笑没说话,却用力咬了下唇。
清江郡主摆宴的别苑在城外——说是别苑,但那座“占春馆”差不多圈了一座山,据说占地横跨两县,苑墙逶迤百里,亭台楼阁不可胜数,豪奢得令人难以想象。
“这地方足足建了十来年呢!”下车后,陆蔻儿当先,陆钗儿落后一步,宋宜笑在最后,三人带着自己的随从,跟着出迎的管事缓步入内。
见宋宜笑惊叹沿途所见的景物建筑,陆钗儿忍不住炫耀自己的见识,“不过耗资修建的那位没福,才建好,还没搬进来就赶着先帝驾崩……空了些年,才被陛下赐给窦表姐。”
话音未落,陆蔻儿就转过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叱:“那些陈年旧事你罗嗦个什么?!”说着扫一眼不远处的管事。
——谁不知道显嘉帝对登基前的日子深恶痛绝,虽然说他笑到了最后,却仍旧不喜提到从前。久而久之,这成了贵胄中间公开的默契,对这类话题都三箴其口。
被嫡姐提醒,陆钗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心想看宋宜笑的笑话,得意忘形,竟差点犯了忌讳!她心中一阵后怕,缩了缩脑袋不敢吭声了。
“看来这占春馆的旧主,就是先帝时某位得宠的皇子或帝女了。”宋宜笑也低头敛眸,摆出乖巧模样,心里暗笑,“这六小姐还真是个藏不住心思的!”
但笑容很快变得苦涩,“正如当初薄妈妈告诉赵妈妈的那样,陆钗儿生母只是个妾,且在娘进门后就失宠至今,所以平常根本不敢得罪我。今儿个却是变了个人似的,先在出发前出语讥刺,这会又公然想嘲笑我没见识……要不是她笃定我们母女好日子长不了了,哪里来这么大胆子?”
陆钗儿的态度转变,证明事情比她之前想的还要严重,怕是连韦梦盈都在幕后之人的算计内。
“凭陆蔻儿、陆钗儿姐妹可没这能耐,看来是太妃的手笔。”宋宜笑深吸口气,在宽袖里握紧了拳,“看来还是错估了太妃——本以为娘服了软,总能拖上一段时间。谁想她还是不能放心!”
她看向不远处高台上被团团簇拥的华服丽人,“清江郡主身份尊贵,帝宠隆重,她应该犯不着为了对付我,在一年一度的上巳节上扫兴。今日之事,太妃与陆家姐妹恐怕是想借刀杀人……”
“只是我既然看出问题,又怎么可能乖乖儿引颈就戮?!”
宋宜笑闪烁的目光在陆家姐妹身上来来回回的逡巡,一直走到高台下,她才弯唇一笑,笑意凉薄:“念在六年供养之恩上,这次我只自保,不还手。但若再有下次……”
“郡主请三位上台一叙。”先行上去禀告的侍者走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请这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