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十岁的袁雪萼垂目端坐,正捧着茶碗暗自祈祷:“希望这位宋小姐是个好相处的!”
她跟宋宜笑同日入王府,但双方从没碰过面。
今日主动来访,是胞兄袁雪沛的意思:“咱们虽然是王府的亲戚,可外祖母也好,舅舅也罢,膝下都有跟咱们年岁仿佛的嫡亲骨血,能分给咱们的关心,又能有多少?所以不可怠慢韦舅母。”
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
袁雪萼向来对兄长言听计从,闻言自是从善如流。
只是她在博陵侯府时,受惯了继祖母跟叔父家的欺压,事到临头难免惴惴:“虽然一般都是在王府借住,论起来我这嫡亲外甥女还比她名正言顺些,可自从爹娘过世后,与外家总是隔了一层。如今的舅母却是宋小姐的生母,要是合不来,舅母哪能不给亲生骨肉拉偏架?”
正想得七上八下之际,就看到门外进来数人,当先的女孩儿乌发杏眸,皓齿朱唇,细瓷似的肌肤,顾盼间灵气十足,目光与袁雪萼一接,就笑着赔罪:“真是对不住!方才娘留着说话耽搁了会,叫您久等了!”
边说边走过来见礼。
袁雪萼松了口气,忙起身相还:“哪里,是我不请自来,还请宋妹妹不要见怪!”
“袁姐姐说的哪里话?”宋宜笑一面唤人换好茶,一面诚恳道,“我蒙王府收留,已是心下不安,平常也不敢打扰各处。姐姐肯来,那是给我脸面!”
“妹妹言重,妹妹玉雪可爱,往后若能多来往那是再好不过!”
两人都是有心结交,没几句话就说得亲热,俨然嫡亲姐妹一样。
寒暄了好一阵,袁雪萼才道明来意:“我现在住在海棠林外的拾碧楼,咱们两个是邻居了,往后去女学,不如一起?”
虽然崔见怜已经被赶回崔家了,但宋宜笑也不会推拒这样的好意:“姐姐不弃,敢不从命?”
这事说毕,袁雪萼就要告辞:“妹妹才回来,我就不打扰你休憩了。”
宋宜笑挽留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亲自送到门外,又拉着手说了会话,这才目送她远去。
回到屋里,赵妈妈就诧异:“王妃说小姐这回能够脱身,多赖这袁小姐的亲哥哥。奴婢还以为这位小姐这会过来,就是要说此事呢,怎么说来说去,提都没提?”
“她跟我提什么?”宋宜笑不禁失笑,“人情又不是我还!”
她跟袁家兄妹此前并无交集,袁雪沛肯为她求简虚白,图的还不是韦梦盈的承诺——这事细究起来无非是一场交易,袁雪萼此来的目的是为了交好,扯上交易这不是平白坏气氛吗?
赵妈妈讶道:“那她这巴巴的过来?”
总不会是纯聊天吧?
“方才她不是已经都说了吗?”宋宜笑自嘲一笑,“大家都是在王府寄人篱下,我们两个不亲近,却跟谁亲近去?”
“有个好消息,方才后面小丫鬟来说,芝琴能下地了。”赵妈妈见状忙转开话题,“小姐要召她过来吗?”
宋宜笑闻言立刻放下茶碗:“这会怎么能要她劳动?我去看她!”
芝琴的伤势恢复的不错,瞧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残废的地方终究无法复原——虽然在宋宜笑面前,她努力表现出无所谓,但好好一个女孩儿,才九岁,就弄成这个样子,打击可想而知!
宋宜笑强颜欢笑的陪了她好一会才离开。
回到前头看到案上放了几件绣品,是袁雪萼走时所留,眸子冷了冷,但还是吩咐:“都收起来,开箱子挑几样差不多的,送去拾碧楼作为回礼。”
芝琴的残废,袁雪沛也有份,所以宋宜笑其实不想跟袁雪萼来往。但韦梦盈说的没错,她现在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格。
袁雪萼怎么都是侯爵府嫡出小姐,她主动递出橄榄枝,宋宜笑要是不接,传了出去,一个父亲罢官寄居王府的拖油瓶,却眼高手低到连王府正经表小姐都瞧不起——不只对宋宜笑闺誉不利,韦梦盈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么没眼色!
“来日方长。”她得忍耐。
宋宜笑的复杂心情,袁雪萼一无所知,私下里还很庆幸:“自从与宋妹妹一道上下女学后,不但先生们指点功课时精心了许多,连王府下人也明显殷勤了。”
之前那些人倒也没故意苛刻她,但连铃铛都知道,她来王府借住,是袁雪沛在太妃跟前泣求的,却不是王府主动邀请。再加上侯府与王府之间门第的差距,王府上下的态度,有意无意,难免透出几分懈怠。
如今袁雪萼与王妃的亲生女儿宋宜笑同出同入,亲姐妹似的,这些人当然不敢继续漫不经心下去了。
这种情况下,袁雪萼越发对宋宜笑有好感——她自己虽然才十岁,但袁雪沛已经十四,正经要说亲的年纪了,只是赶着乌桓作乱,想跟大军去刷点资历功劳,回头也好授官,这才耽搁下来。
但袁雪萼早已听身边人提过几次兄长的婚事。
这会就想到:“不知道哥哥是否中意宋妹妹?要宋妹妹做我嫂子,往后姑嫂之间倒也亲热。”
宋宜笑要知道她这心思,肯定劝她洗洗睡了是正经——不说冲着芝琴的遭遇,自己绝不会嫁给袁雪沛;就说博陵侯府那局势,袁雪沛怎么可能娶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儿?肯定是瞄准那些有父兄撑腰的贵女,好借妻族之力压下继祖母与叔父嘛!
然而袁雪萼年纪小经历少,自认为与宋宜笑一见如故,投缘无比,要能做一家人,定然一辈子都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既然如此,那当然要抓紧时机。
比如说大军开拨的日子定下来后,她就向韦梦盈建议:“哥哥是晚辈,当然不好叫长辈去送。但我一个人去未免孤单,不知能否请宋妹妹给我做个伴?”
韦梦盈跟宋宜笑都不知道她的盘算,均觉得只是件小事,便都答应下来。
到了送行这日,袁雪萼决定自己少跟哥哥说几句话,尽量引哥哥注意下宋宜笑——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她们在拥挤的人群里好容易等到大军经过,袁雪沛从看到妹妹起,眼里哪还有别人?
嘘寒问暖的叮嘱个没完,说到动容处,甚至当众红了眼眶!
此情此景,别说早就被他划到“阿虚护着的人”里去的宋宜笑了,连身边的简虚白都分不到一个眼风!
简虚白左等右等不见袁雪沛说走,兄妹两个倒有抱头大哭的趋势,正感到无奈,忽听一个清甜的嗓音向自己道谢,不免诧异。
他勒马退了一步,才看到下面站着的宋宜笑,恍然道:“是你啊?你现在回到王府了?”
“多亏您相助。”宋宜笑行了个礼,抿嘴笑道。
虽然说简虚白肯出手,是因为袁雪沛所托,但他到底亲自走了趟,还请动太后——没碰到也就算了,碰到了,总也该道声谢。
宋宜笑没打算跟这位国公太亲近,道完谢就想退回袁雪萼身后了。
但简虚白要等袁雪沛,这会横竖闲着,看到认识的人,不免多说几句:“你伤好了么?”
“劳您过问,已经好了。”宋宜笑闻言,只好收住退开的脚。
“你家里……”见简虚白似有提起宋家之事,宋宜笑赶紧截断:“方才只顾谢您了,还没祝您此行旗开得胜,早日凯旋而归!”
开玩笑,这会周围人山人海的,让他把宋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一讲,宋缘固然起复无望,她这个宋家女儿又能落什么好名声?!
索性简虚白也知分寸,顺着她把话题转到出征上,笑道:“冀国公亲自统兵,蕞尔小国自是手到擒来!”
冀国公?宋宜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您说的冀国公,可是皇后娘娘之兄苏讳念一?”
见简虚白点头,宋宜笑感到自己的笑容有点僵——大睿开国时杀得四邻无不抱头鼠窜,定鼎到现在不过四十来年,昔年烽火天下的疮痍已在岁月中淡却,眼下说一句盛世清平绝不过分。
所以难得有个乌桓想不开,朝野上下深觉挑衅之余,都觉得不该放过这份平定疆域之功!
不然这次的统帅也不会是冀国公苏念一了。
让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亲自出马,绝对不是怕乌桓难打,主要还是因为这次随军镀金的贵胄子弟太多。
十四岁的博陵侯袁雪沛、十一岁的燕国公简虚白就是典型代表——所以主帅份量要不够,连麾下都压不住,还怎么指挥平乱?
“但就算是国舅,也架不住有些纨绔歇斯底里的拖后腿啊!”宋宜笑记得前世听说过,这场平乱之战本来应该在一年之内绝对可以结束,这还是因为乌桓路远,大军来回一趟就得几个月。
但实际上,最后却足足打了六年,大军方能还朝!
皆因开战后大睿方形势大好,有几个出身高贵却显然没长脑子的纨绔得意忘形之下,为了抢功劳,竟然只带数骑,偷出营地,潜入乌桓王宫,想来个擒贼先擒王。
下场当然是乌桓王没杀成,他们反而成为阶下囚不说,还被乌桓绑到城头威胁大睿退兵!
靠着这几个人质,乌桓硬生生的拖了五年多,最后大睿这边买通了乌桓丞相私下放了人,这一仗才得以继续——据说乌桓平定后,冀国公当着众将的面吐了血,回师后就告病致了仕。
……传闻可怜的老将军在此战中气得不轻,伤及根本,必须长年静养以延寿。
“这事儿……”宋宜笑仰望着马上的简虚白,细鳞甲、亮银盔,身后披风被风吹开,猎猎如血,修眉凤目流转间,似也有了几许沙场的肃杀,但依旧稚气难掩——她心惊胆战又无限纠结的想,“他应该不会有份吧?”
天子嫡甥,才十一岁,又是太后亲自养大的国公——所以即使自投罗网去给乌桓人做了挡箭牌,但大睿也没法对他的安危置之不理……
怎么办?越想他越可疑,不提醒真不放心,提醒的话……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