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要进京?”崔圆略一思忖,惊愕问道。
“正是,某要上京城告发杨国忠欺君罔上、祸乱剑南!”
“大胆!你有什么证据!?”
“在下就是证据!”李晟拳头重击光亮如镜的胸甲:“某虽没读过几卷书,却曾听大帅说过,道之所在、心之所向,九死而不悔!”
“九死不悔!”崔圆被李晟的执拗震撼,久久不语。
“崔副使,在下告辞!”李晟正欲转身,却见崔圆缓缓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某只能替汝遮掩三日。三日过后,杨相国必将封锁剑南前往长安的各条通道。能否安然抵达长安,全看汝之造化。”崔圆语气萧索若帐外秋风:“霨郎君神通广大,进京后可找他相助。”
“多谢!”李晟郑而重之施礼拜别。
风起剑南秋、奔波为国忧。
李晟本打算如当年离开陇右般独自离去,不料南霁云和雷万春二人死活不同意,两人以结拜时“同生共死”的誓言相逼,迫使李晟答应一同前往。刘骁被三人惊动,只说了句“你们有谁比某更熟悉长安”,就使李晟决定带其同去。
离开大渡水南岸的唐军大营,李晟一行四人马不停蹄,星夜赶往益州。不久剑南各地守捉军镇、关卡烽燧就收到节度使鲜于向的命令,严查逃兵溃卒。素叶居益州分号更是被人盯得死死的,一举一动均落在有心人眼里。
数日后,素叶居忽然派出数只商队,有走金牛道直接北上、有迂回向东走米仓道、荔枝道,还有向西走险峻曲折的阴平道。
早有防备的剑南节度使官衙处处设防、层层搜检,却一无所获。他们并未料到,素叶居派出的所有商队均是故布疑阵的障眼法,李晟等人早已轻舟白帆、顺流而下,过渝州、出三峡,离开巴蜀之地。素叶居担心李晟的青海骢过于显眼,特意将之混入走阴平道的商队中。
剑南上下忙于抓捕李晟等人之时,益州城内忽有一姓任的富家翁暴毙而亡,不过阖城上下并无几人关注此案……
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
抵达汉阳时,李晟一行上岸凭吊王忠嗣,然后沿汉水逆流而上,一直行到汉水发源地商州才弃舟上岸、购马陆行。
关中号称四塞之地,所谓四塞即四座雄关。春秋战国时四塞为东函谷、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东汉时因黄河河谷沙土淤积,函谷关不再具有形胜之利,遂被潼关取代。
商州距离长安不过二百余里,乃扼守关中东南的战略要地。赫赫有名的武关即位于商州地界,而过了武关就是京畿。
用素叶居提供的过所顺利通过武关后,假扮成游侠的李晟微微松口气,他们在家如意居酒馆内吃了顿香喷喷的羊肉馎饦,又买了数十个金黄焦脆的芝麻胡饼当干粮。
风过商洛、云横秦岭。
过武关后,需行百余里山路才能抵达关中平原。京畿一带虽防守严密,然秦岭山中人烟稀少,一时半刻并无遭遇搜检之虞。
即将走出秦岭山区时,京兆府设置的哨卡陡然增多,路上不时有腰佩横刀的劲装武士鹰视狼顾,紧盯过往行人,显然杨国忠已听到风声。
侥幸混过两道关卡后,李晟逐渐有点焦躁。之前在益州素叶居,掌柜说会飞鸽告知霨郎君,确保有人在京畿接应,并给李晟一面刻满鬼画符图案的铜牌为信物。可哨卡日渐密集,却始终不见素叶居的人,李晟不免有点担心。
在下一道关隘,李晟等人本已通过,把守的衙役不知为何却又持刀弯弓命他们回来,散布在路上的武士也抽刀聚拢。性急的雷万春假装回返,突然挥锏砸晕持弓的差役,催马便跑。
“要不我们上山,或许能找条小路。”刘骁也不是特别有把握,毕竟他熟悉的是长安城而非秦岭大山。
“上山!”李晟迅速作出决断:“敌人弓弩甚多,不躲入林中必有死伤。”
山道百转、密林千回。
李晟等且战且退,将追击的差役击晕、吓退大半,可仍有不少劲装武士紧紧咬住后面。
“把守进奏院的剑南牙兵……”李晟从对方的身手猜出劲装武士的身份:“他们可比京兆府衙役难缠得多。”
“不少牙兵的追踪之术还是兄长亲手教的……”南霁云苦笑着磕下箭簇,他深知李晟心性仁慈,绝不会对袍泽下狠手。
“兄长看似迂腐,然其心赤诚,不滥杀、不贪功,一腔正气。唯有此,某才能放心地将后背托付于他。”南霁云明知李晟的菩萨心肠会增添些麻烦,但他仍心甘情愿追随左右。
李晟正顾目四盼寻找有利地形,忽听背后传来阵阵闷哼声,旋即一名紫衫女子从二十余丈远的柏树后闪出。
“吾乃苏十三娘,奉霨郎君之命前来接应李校尉。”女子面蒙紫纱,缓步向前。
“苏十三娘?”李晟上次护送崔圆进京,隐约听过这个名字。
“苏十三娘乃北庭兵马使王勇之妻、公孙大娘的徒弟,剑技过人、甚是了得。”刘骁听妻子多次提及苏十三娘,但从未亲眼见过。
“你杀了追兵?”李晟凝眉问道。
“李校尉果然是大慈大悲之人,吾只是用剑鞘将他们拍晕。”
“甚好!”李晟松了口气:“不知汝有何凭证?”
“李校尉真是谨慎。”紫纱女子向前数步,抛出一面铜牌:“此乃素叶居的令牌。”
“都是鬼画符……”李晟按照素叶居掌柜的吩咐仔细比对一番,发现并无差池,遂将自己腰间的铜牌高高抛起:“此乃素叶居益州分号的信物,也请十三娘查验。”
“好!”女子双手接住铜牌,此刻双方距离已只有五六丈远。
“不对!”李晟拍了拍放下戒心的雷万春,然后朝南霁云和刘骁使了个眼色。
“李校尉……”紫衣女子扫了眼铜牌,正欲启唇,却发现李晟等人已消失不见。
“南诏宫女,今日为何不戴手套发毒针?”李晟语气冰冷,破空声随之响起。
“李校尉什
么意思?”女子躲在树后,避开南霁云的长箭。
“汝右手微黑、左手却白皙得多。可知汝长居南疆,且左手常戴手套,故两手肤色不同。”李晟解释道:“某虽不认识苏十三娘,却知她非剑南人。”
“失算了,不料李校尉如此心细。”女子如林枭般怪笑:“本想让衙役抓住你们,谁知换了个京兆尹他们仍旧不堪用;方才特意取下手套,不料还是有疏漏。看来偷不得懒,唯有强攻了。你们四个是轮番来,还是一齐上?反正某都不惧。”
“还是让我来当你的对手吧!”
人未至、刀先到。一柄飞刀如光似电,从西北方激射而来,紫纱女子纵身向后飞跃,险之又险闪开。
“苏……”紫衫女子略一思索,抛出飞虎爪,若猿猴飞荡,消失在山林中。
山林萧疏、剑气如霜。
“李校尉受惊了,某才是苏十三娘。”苏十三娘从枝桠间跳下,朗声道:“平生第一次遭人假冒,让诸位见笑。”
“你有何凭证?”李晟心中虽信了几分,但方才经历令他不得不谨慎:“方才那名女子是谁?”
“她叫段荼罗,曾是吾之师姐,乃南诏摆夷族人。”
“摆夷人、见血封喉、剑南战事……”李晟皱眉道:“如此看来,她与忠嗣大帅之死必有牵连。”
“忠嗣大帅……”苏十三娘轻叹一声:“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进城。”
“你是奉霨郎君之命前来相助?”李晟仍有些不放心。
“如今霨郎君怎会找我……”苏十三娘神情忽有点黯淡:“我是察觉段荼罗显身京畿,追查至此。”
“既然如此,不敢劳烦阁下,某等自会想办法进京。”李晟遥遥拱了拱手。
“你!”苏十三娘又气又恼:“你怎么如此迂腐!无人帮忙,你怎么进京?”
马蹄嘚嘚、落叶飘飘。
“他从来都是如此迂腐,可正因为此,才能为人所不能为。”王勇从乌骊马上翻身而下,拱手笑道:“四郎可信得过某?”
“王思义?!”又惊又喜的李晟紧紧抱住旧友:“你怎么在这儿?这些年躲哪里去了?有人说你万念俱灰回营州老家,可某始终不相信你会当逃兵。”
王勇瞥了眼妻子凛若霜雪的娇容才拱手致歉:“说来话长,霨郎君正在西郊庄园等你们,先离开是非之地可好?霨郎君早派人来接应,却迟迟不见回音。某担心有变,急忙赶来,却还是迟了。”
“那几名素叶镖师已命丧段荼罗之手。”苏十三娘打了个唿哨,唤来紫骍马:“雯霞那小妮子八成也在素叶义学,某正好有事找她。”
王勇不意妻子也要去西郊庄园,欣喜异常。他连忙招呼素叶镖师快速为李晟等人乔装打扮,然后扬鞭离开。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策马飞奔的苏十三娘回头瞄了眼,见王勇的乌骊马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心中忽而生出丝丝缕缕的缱绻柔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