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家仆和相府卫队武士都以为雨天潮湿,火势难起。谁知火把落在麻袋上才燃烧数息,就引发冲天大火,整个粮仓瞬间变成熊熊火海,猛烈的黑烟四散而出,呛的人喘不过气。
“安西牙兵,保住粮仓!迎敌之事,吾一人足矣。”眼赤如血的卫伯玉担心再有袍泽无端遇害,独自循声向神箭手潜伏的方位杀去。
相府卫队的武士顶着火舌将数桶水泼入粮仓中,却于事无补。片刻功夫,安西牙兵刚穿过东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粮仓屋顶被烈火烧塌。从天而降的雨水与张牙舞爪的火焰激烈碰撞在一起,粮仓四周升腾起团团白雾。白雾与黑烟混杂缠绕,格外诡异。
“猛油火?”经历过怛罗斯大战的几名安西牙兵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终于认出点燃粮仓的罪魁祸首。可不待他们想出该如何扑灭猛油火,就见整个粮仓轰然倒地,粮食烧焦的臭味与尘土的气息搅在一起,分外刺鼻。
雾霾之中,那道黑影又如魅闪现,绕开卫伯玉,举剑向倒伏于地的商队武士刺去,以确保无活口留下。
“可恶!”卫伯玉割了片衣袍蒙在脸上,猱身而上,刀剑齐斩,直取黑衣女子咽喉。刀剑之风刚烈无比,搅动雨滴拍在女子遮面黑纱上。
“雕虫小技!”黑衣女子塌腰后仰,躲开刀剑夹击,长剑顺势上撩,反刺卫伯玉的腹部。
“死!”卫伯玉仗着身披双重甲胄,不躲不闪,刀剑在雨幕中划出两道弧线,切向黑衣女子的肋部。
“有点手段。”黑衣女子轻笑一声,侧身飞旋,如穿花蝴蝶从刀剑编织的罗网中逃脱。
“哪里逃!”卫伯玉丹田发力,一跃而起,迎接他的却是刺耳的尖啸,逼得他急忙收力躲闪。趁此空当,黑衣女子刺死最后一名受伤未死的商队武士,才施施然准备离开。
“混账!”对方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令卫伯玉激愤填膺,他不顾潜伏在黑暗中的神箭手的威胁,挥刀劈向黑衣女子。
卫伯玉右手中的长剑早已做好抵御暗箭的准备,孰料长箭迟迟不至,反让他有点心虚。
黑衣女子一剑挑住他的横刀,低声道:“卫伯玉,吾不想伤你性命,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最好永不相见。”
“好大的口气!”卫伯玉岂是轻易认输之人,他正欲挥剑偷袭,黑衣女子却手腕一扭,剑尖变向、倏忽向左,磕开卫伯玉的长剑,然后霜刃斜刺,抓住横刀与长剑间的一线空隙,迅疾刺向卫伯玉毫无遮掩的咽喉。
“你怎么会这一招?”卫伯玉瞠目结舌,混不顾锋刃在喉。
“裴将军满堂势你学全了吗?”黑衣女子哂笑道,手中长剑却并未刺下。
“传授某剑技竟是裴将军?”卫伯玉又惊又喜,开元第一剑裴旻的大名响彻寰宇,他岂会不知,只是卫伯玉从未奢望过自己竟有幸得裴旻指点剑法。
“真是个平白捡到宝的傻小子,也不知裴将军看中你哪一点。”黑衣女子收回长剑:“看在裴将军的面上,吾再饶你一命。”
“你是公孙门的弟子?”卫伯玉不喜欢敌暗我明的不平等状态,普遍民众或不知公孙门的师承,久习剑法的他岂会不清楚公孙大娘与裴旻的渊源。
“习练裴将军剑技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汝还是莫要乱猜为好。”黑衣女子转身欲走。
“站住!不管你是谁,火烧粮仓、滥杀无辜岂能说走就走?”卫伯玉浑身紧绷、拉开架势。
“卫别将,地上的人可有一半是你杀的,你我半斤八两,不分上下。”黑衣女子嘲弄道。
“吾身为安西别将,奉军命守卫此地,有权处决一切威胁粮仓之人。这些南诏武士假冒行商,欲图不轨,吾刺伤他们,有何不可?况且某动手自有分寸,除非迫不得已,绝不下死手。你我岂可同日而语!”卫伯玉反驳道。
“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命,吾收了钱,当然要替人消灾。”黑衣女子扬了扬长剑,显然不将卫伯玉放在眼中:“汝虽贵为安西别将,却挡不住吾掌中三尺青锋,就别枉费心机了。”
“安西牙兵,粮仓火势难灭,不必再救,速来结阵!”卫伯玉自忖单打独斗不是黑衣女子的对手,不得已只好打算用军阵之术困住她。
“看刀!”黑衣女子左手从腰间拂过,似欲发射飞刀。
卫伯玉晃身躲闪,破空声却迟迟不来。
“卫别将,但愿我们后会无期!”黑衣女子咯咯一笑,扭身就走,她并无硬抗军阵的打算。
“岂容你说走就走!”卫伯玉挥剑欲刺,试图拖延时间。
数羽雕翎如黑色霹雳破风穿雨而至,卫伯玉.脚下不停,用铠甲生抗下数支羽箭,继续追击黑衣女子。数十丈外,十余名安西牙兵正策马而来。
“又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家伙!”黑衣女子无奈叹了口气,捏出一把毒针向后弹去。
雨急针细,卫伯玉隐约辩明毒针方位时,咽喉已被数枚长针刺破,一股麻意若长蛇翻涌,卫伯玉但觉眼前发黑、四肢无力,当即瘫倒在血水中。
“可恨!为何她们继承了裴将军的剑技,却未习得裴将军的仁心?”卫伯玉昏过去之前,脑中思绪纷乱:“未能保住粮仓,李相和节帅必然责怪,索性借机离开相府……沙场战技或能克敌制胜,却不适合对付行若鬼魅、擅于毒药的刺客……”
疾雨暴风、烈火浓烟。七月二十七日,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盛王庄园的粮仓若硕大火把照亮长安城东郊时,数十名潜伏在渭桥仓与盛王庄园之间的蒙面骑士持槊冲锋,一个照面就将负责押送十余车粮食的盛王府家将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骑士驱散家将和车夫后,七手八脚将马车上的粮食丢弃于官道,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长安南郊如意居仓库,数名腰悬长剑的女子正将一桶桶桐油泼洒到粮仓内,而本应满当当的仓库里只剩下数堆柴草。待桐油完全渗入柴草,女子将火把扔入粮仓,骑马离开。如意居的伙计和武士等到她们走远才放声高呼:“有贼纵火!”
七月二十八日一早,冒雨赶到东郊购粮的平民愕然发现,一夜之间,盛王粮仓只剩一堆黑色灰烬,成千上万的灾民正围着庄园管事大吵大闹,盛王放粮救灾积攒的名望随之坠落泥淖。
平民纷纷涌向闻喜堂和素叶居抢购,京畿的灾民也转而奔向西郊刘家村。不过半日功夫,闻喜堂就宣告存粮告罄、提前打烊,所有压力全集中到素叶居。幸亏王霨用赠送铜镜的方式囤积不少粮食,勉强能够支撑三两日。
李林甫得知盛王粮仓被焚、赈灾大计受阻,一口浊气闷在胸中,险些昏倒。可他不顾李岫和李仁之的劝告,咬牙服下最后三枚雪莲丸,强撑着病躯入宫面圣。
半路之上噩耗接连不断,先是京兆尹鲜于向上表,说昨夜有南诏兵马乔装成商队混入京畿,焚烧盛王庄园和如意居的粮仓,并劫杀数队从渭桥仓向外运粮的车队,据幸存的马夫讲,车队的目的地是东郊盛王粮仓;接着,冬至大朝会后因杨国忠力荐接任御史中丞的吉温上奏,攻讦李林甫欺君罔上,私自将渭桥仓中存粮调入盛王粮仓。一时之间,长安百官侧目、群情骚然,众人纷纷揣测右相能否躲过此劫。
面对接二连三泰山压顶般的打击,李林甫不为所动,呵斥车夫快马加鞭,飞驰入宫。李林甫刚进丹凤门,早在门内迎接多时的高力士冷脸道:“圣人龙体不适,命某转告李相,调粮一事众怒难犯,还望右相妥善处置。”
“好!好!某知矣,多谢高将军。”李林甫一脸颓唐,默然拱手辞别,再未言语。
高力士盯着李林甫落寞的背影,直到他坐上马车才摇头低叹:“急于求成,反授人以柄,李林甫命不久矣!”
数月前李林甫入宫请圣人准许他暗中动用渭桥仓储粮为盛王市名,那时圣人颇为赞许。可一朝事发,高高在上的圣人绝不会沾染半点恶名。高力士早料到李林甫或许会有如此结局,可真走到这一步,他不免有点心寒。
由李林甫挑起、圣人默许的储位之争风起云涌、愈发激烈,身居后宫要害之位的高力士却渐生退避之意。他本为朝局安定竭力襄助太子,可李亨权欲日炽,竟将手伸进拱卫圣人的龙武禁军。高力士可以容忍太子为反击李林甫的打压搞点小动作,却绝不会同意玄武门之变重演。
为此,高力士特设家宴邀陈玄礼叙旧,旁敲侧击暗示他勿与太子走得太近。陈玄礼则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忠心耿耿,眼里只有圣人,绝无二心。
对陈玄礼指天划日的誓言,高力士不能也不敢全信。故而,他力劝圣人新设飞龙禁军,并决意将这支劲旅牢牢掌控在手中。
至于盛王,高力士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李林甫力推李琦,看重的是圣人对武惠妃念念不忘;而熟谙圣人心思的高力士却知,圣人纵容甚至驱使李林甫挑战太子,终究还是为了稳固皇位,避免重蹈高祖沦为太上皇的覆辙。
高力士正思忖间,一名手持油纸伞的小黄门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高翁,圣人有急事相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