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雯霞抽空打探一下盛王的粮食从何而来。”苏十三娘道:“这小妮子,最近领了贵妃娘子的任务,整日乔装打扮出入宫禁和五杨宅,跟踪、刺探杨国忠和杨玉瑶,乐此不疲,得给她派点正事了。”
定下应对方略后,苏十三娘密约范秋娘一晤。可范秋娘似乎有意躲她,始终不予回复。无奈之下,苏十三娘只好动用素叶镖师布下天罗地网盯梢。耗费了十余日功夫,才在如意居堵住范秋娘。
飞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
“你又要找师父,上次闹得还不够?”范秋娘头疼不已。她深知苏十三娘嫉恶如仇、敢作敢为,师门中唯其敢当面质疑师父。明知十三娘可能在吓唬自己,范秋娘却不敢冒险一赌。
“秋娘,你还是一五一十告诉我比较好。若是闹到师父哪里,岂不伤了和气。”苏十三娘见范秋娘退缩,乘胜追击。
“闻喜堂趁洪灾南下购田,段师姐负责保卫裴掌柜。”
“果然如此。”苏十三娘咬牙切齿:“那他们为何要去剑南节度使官衙?”
“弘农阁也在大肆兼并良田,估计裴掌柜要与杨国忠协商,以免发生冲突。”范秋娘字斟句酌道。
“一丘之貉!”苏十三娘愤恨不已:“那天宝八载(749年)七八月间,段荼罗身在何方?”
“天宝八载?”范秋娘不料苏十三娘突然问及陈年往事,一瞬间有点迷茫:“我记得段师姐那会儿……”
风穿窗棂、雨浇茶盏。
苏十三娘即将问出段荼罗行踪时,雅间窗棂骤然被人踢破,一股寒风卷着雨水劈头盖脸而来,将范秋娘淋了个激灵。
“谁?!”苏十三娘一声娇喝、逆雨而上,长剑向外一撩,与对方兵刃搅在一起叮当作响。
“师父?!”试探三五招后,苏十三娘当即猜出对方的身份。
“苏夫人剑技精进,可喜可贺。”一身水气的公孙大娘鱼跃而入,冷冷打量着昔日爱徒。
“师……父……”苏十三娘牙齿打颤。
“吾观你剑技,或揉有道门玄理,不知苏夫人可否赐教?”龙泉入鞘的公孙大娘只谈剑技,不论其他。
“霨郎君不知从哪学了门技法,名曰太极。此技含蓄内敛、连绵不断、行云流水,内含以柔克刚、急缓相间之道,甚是巧妙。吾常观其练习,遂将之融入剑技。”苏十三娘语气恭敬,仿佛两人并未断绝师徒情谊。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公孙大娘叹道:“当年吾师从裴旻将军,得其真传。可裴将军之技刚劲威猛、大开大合,乃战场杀伐之术,不适街头巷战、不宜女子修习。吾苦思数年,化刚为柔,终有所获。吾门下弟子多人,勤学苦练者多、吐故纳新者少。苏燕,汝天资甚高,专心剑技,他日必是一代宗师;若心有旁骛、横生枝节,恐难大成。”
“师父是劝我停止追查裴诚吗?”苏十三娘目若坚冰、寒光闪闪。
“裴诚当下颇受太子赏识,不过汝若希望他死,稍待些时日,吾自有千百种手段。”公孙大娘接过范秋娘递来的热茶,浅饮一口:“不知如此可否让苏夫人消气?”
“段荼罗明为保护,实为监视,真是好算计。”苏十三娘冷笑连连
:“多谢好意,不过师父当年最赞许的不就是吾心中的不屈不甘之气吗?若不能手刃奸贼,如何对得起无辜丧命的安西牙兵?”
“那吾会在合适时告知其行踪,并传令荼罗不阻碍汝复仇之举。”公孙大娘对苏十三娘一再示好,暴露于风吹雨打之下的雅间内多了几丝暖意。
“谢师父。”苏十三娘施礼道:“既然师父如此厌恶裴诚,缘何放任其祸乱庭州?杀死程千里的刺客并非黑衣大食的刺客,而是段荼罗吧?”
“朝争如棋,吾区区边角小卒,岂有得选?”公孙大娘面如表情默认段荼罗害死程千里,室内气氛再次降到冰点。
“庭州那么大的动静,师父还真是谦虚。”一脸讥讽的苏十三娘质问道:“那王忠嗣暴毙汉东的内幕,师父又知道多少?”
急雨如箭、烈风似刀,苏十三娘双目如电,盯着公孙大娘。
“世人皆言王忠嗣听闻石堡恶战死伤惨重,郁郁而亡,其实他是被人毒死的。”公孙大娘沉默半响,才缓缓启唇。
“师父从何而知?那时段荼罗又在哪里?”
“苏夫人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公孙大娘愠怒道:“既然如此,吾索性坦诚相告,那时荼罗就在汉东郡。”
“什么!?”苏十三娘双手颤颤,花容失色。
“苏夫人听某说完,荼罗从天宝六载(747年)到八载三年间一直潜伏在汉阳、汉东两地暗中保护王忠嗣。” 公孙大娘转身关上破败的窗棂,避开苏十三娘锐利的眼神:“王忠嗣与太子情胜手足,他因石堡战事被李林甫陷害,被贬为汉阳太守,后转任汉东太守。太子与李林甫都清楚圣人始终惦念王忠嗣,也深知他必有起复之日,你说李林甫会坐视他平安归来吗?”
“为什么派段荼罗负责此事?”苏十三娘半信半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剑技虽高,行事却光明磊落,不谙阴谋诡计,故吾才让荼罗去汉阳。”
“究竟是谁杀了王忠嗣?”苏十三娘逐渐信了师父的解释,毕竟她潜意识中不希望公孙大娘是毒杀王忠嗣的凶手。
“不知道。”公孙大娘摇头长叹:“荼罗事后才知有人将剑南剧毒见血封喉混入茶饭中将王忠嗣毒毙,却未抓出凶手。”
“段荼罗不就是摆夷人吗?见血封喉可是摆夷人的独门毒药。”苏十三娘疑心又起。
“混迹中原的摆夷人绝非荼罗一人。”公孙大娘解释道:“再说天下能人异士层见叠出,谁敢保证只有摆夷人会使见血封喉。”
“段荼罗……”苏十三娘选择相信师父是清白的,但对段荼罗,她有所保留。
“燕子……”公孙大娘见苏十三娘意动,正欲再劝,却听雅间大门被人撞开,阿史那雯霞冲了进来:“师父,盛王庄园……”
话刚说半截,阿史那雯霞突然察觉雅间中不止有师父和范秋娘。
“盛王?”公孙大娘目若鹰隼,凝视着戛然止住的阿史那雯霞,疑云满腹。
“雯霞,你怎么如此冒失。还不见过秋娘和……和公孙前辈。”苏十三娘轻推阿史那雯霞一把。
“算了,别让雯霞小娘子尴尬。”公孙大娘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秋娘,你带雯霞
小娘子出去一下。为师有话单独和燕子讲。”
范秋娘和阿史那雯霞出门后,公孙大娘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燕子,其实有关王忠嗣之事,你回家问王兵马使即可,何必舍近求远?”
“此话何讲?”苏十三娘茫无头绪。
“有些事我也刚查出点头绪,本不想说,但你今天一直逼问王忠嗣之事,吾不得不告诉你。”公孙大娘痛下决心道:“汝决定出嫁时,我担心你遇人不淑,暗自查探王兵马使的过往,发现他去北庭前的经历云山雾绕、一片模糊。去年元日大朝会后,吾偶然听人说他与陇右王思礼籍贯相同、容貌相似,心中生疑。”
“这有何怪哉?他们本就是族兄弟。”苏十三娘如释重负。
“族兄弟?”公孙大娘哂笑道:“当年王忠嗣为培育将种,从军中广选俊才纳入牙兵。其中最负盛名者六人,分别是王氏兄弟、荔非兄弟、李晟和刘破虏。而今荔非兄弟在朔方、李晟兜兜转转到剑南、刘破虏和王思礼留在陇右。与王思礼齐名的王思义却杳无音讯……”
“王思义?!”苏十三娘头晕目眩。
“其实吾并无十足把握。但王思义销声匿迹与王勇声名鹊起几近同时,而王思义失踪前曾在长安逗留数年,王勇又是从长安去北庭投军的,天下岂有如此多巧合?”公孙大娘宽慰道:“或许是吾多心,但某不希望汝被枕边人欺蒙。”
“可恶!”苏十三娘脑子闪过一幕幕王勇的怪异举动:对过往经历总是避而不谈、无端与朔方李光弼交好、格外关注石堡之战、若兮客栈外躲避李晟、独自陪崔夫人和王霨去郑县祭拜王忠嗣……
“燕子!”公孙大娘忽似有点懊悔,她小心翼翼拍了拍苏十三娘的肩膀:“或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多谢,我自有分寸。”脸色阴沉的苏十三娘失魂落魄走出雅间。
“师父,盛王庄园……”阿史那雯霞凑到苏十三娘耳边。
“先回金城坊,其他事待会儿再说。”苏十三娘按着胸口,竭力平心静气道:“秋娘,告辞!”
“十三娘,你怎么了?”范秋娘见她脸色不对,关切道。
“没什么,多谢师姐关心。”苏十三娘踉踉跄跄按着扶手走下楼梯,不披蓑衣径自上马,挥鞭消失在倾盆大雨中。
阿史那雯霞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失态,傻立当场,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照顾你师父!”范秋娘斥醒呆若木鸡的阿史那雯霞后,自己也拿起蓑衣。
“秋娘,别管燕子,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公孙大娘喝止徒弟:“如意居这边都安排好了吗?”
“师父,十三娘魂不守舍,我送送她。”范秋娘微微有点怨气,没理会师父的发问,继续披蓑戴笠。
“有雯霞在,出不了什么差错。长痛不如短痛,谎言终究会被揭破,吾本不想做这个恶人,可形势紧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神态憔悴公孙大娘仰天而叹:“再说,难道你愿意归义坊夜战重演?如今荼罗不在身边,若是我们和素叶居发生恶战,你能将箭头对准燕子?”
“归义坊?”范秋娘心中一凛,止步道:“徒儿明白了!如意居已安排妥当,师父勿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