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十一月二十二日寅时初刻(凌晨3点多),长安城宜阳坊高仙芝府,窗外雪落簌簌、室内一派忙碌。
尉迟夫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身朝服、面如冠玉的高仙芝,满面娇羞赞道:“夫君一表人才,真乃人中豪杰。”
服侍的婢女们见娘子与阿郎有私房话要说,掩嘴偷笑、悄悄退下。
“什么豪杰,不过是个困守长安的糟老头。”高仙芝自嘲道。
“夫君可还是为离开安西郁结于中?那前两日李相相邀时为何不开口相求。”尉迟夫人见夫君愁眉不展,柔声劝道。
“李相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已是泥菩萨落水,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某。”
“咦?妾身怎么听闻李相近日得了几丸灵丹妙药,身子爽利不少。”尉迟夫人生性活波,来京后广泛结交长安贵妇,消息颇为灵通。
“那是北庭霨郎君送的雪莲丸,确有除寒痰、补血气之功,但能否延年益寿,某虽在碛西多年,也说不准。”数日前高仙芝被李林甫叫入府中,就是为验证天山雪莲的药效。
“原来如此。”尉迟夫人踌躇片刻,终于启唇道:“若夫君不愿留京,是否需妾身找表兄哥舒节帅代为活动一二。”
安西四镇龟兹、焉耆、于阗、疏勒本是天山南麓的四个小国,在大唐与吐蕃争夺碛西的战争中,龟兹、焉耆与疏勒三国如墙头草摇摆不定,时降时叛,致使王室纷纷丧失治国之权。其王族后人也多沦为普通大唐子民,如安西别将白孝德就是龟兹国王室后裔。
而于阗国百余年间侍奉大唐甚为忠贞,被吐蕃围困亦宁死不叛,并数次助安西唐军攻伐吐蕃,故而王室得以延绵不绝。
当今国王尉迟胜曾于天宝初携于阗美玉和名马亲自入京朝觐,不仅得到圣人设宴款待的超高礼遇,还被赐尚宗室之女为妻。圣人见他赤诚,授其为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至此之后,于阗国对大唐愈发恭谨。
于阗王室与大唐边镇联姻甚多,高仙芝的侧室尉迟夫人就是尉迟胜之妹,尉迟夫人的姑母则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母亲,故哥舒翰与尉迟夫人乃姑舅表兄妹。
“不可。”高仙芝连忙摇头否定爱妾的美意:“天下所有边将均可据理力争,拒绝进京为相,唯独某不可。”
“可是舟儿卷入王焊谋逆案的缘故?”尉迟夫人出身王室,对朝堂斗争格外敏感。
“正是!某征讨吐蕃归来,马不停蹄携全家上京,就是为驱散圣人心中的疑云。此刻圣人猜疑未退,某当安分守己、慎之又慎。若吾阳奉阴违,私下拜托哥舒兄走杨国忠的门路,反而不美。再说了,李相虽病,虎威犹在,圣人也甚是精明。若某急不可耐改换门庭,终将被天下人耻笑。”高仙芝之所以仍让卫伯玉宿卫李府,正是为表明自己的忠贞之心。
“舟儿也太孟浪了点。”尉迟夫人本欲多说,但念及高云舟乃正室泉夫人所出,急忙闭口。泉夫人乃高仙芝结发妻,泉家与高家均为高句丽后裔,两家世代交好。尉迟夫人虽得宠,却不敢轻易招惹泉夫人。
“有心算无心,就是某身临其境,多半也会中奸人之计。若非霨郎君和素叶郡主施以援手,吾等早已身陷囹圄。”高仙芝后怕不已。
“霨郎君少年老成,帆儿有机会与他亲近,也算因祸得福。”尉迟夫人赶忙拣轻松的话题聊。
“某与王正见各为其主,但经西征一役,互相心折。霨郎君更是足智多谋,远胜舟儿、帆儿。他们但凡有霨郎君三成能耐,吾心足矣。”
“夫君岂能厚此薄彼如斯?孩子终究还是自家的好。”尉迟夫人故作不满状:“既然你这么喜欢霨郎君,何不将溪儿许配与他。”
“霨郎君与阿史那姐妹交往密切,我们就别让溪儿蹚这趟浑水。”说起儿女之事,高仙芝轻松许多:“某听闻阿史那家的嫡子经常找溪儿游玩,可有此事。”
“阿史那霁昂呆呆傻傻的,怎配得上溪儿?”尉迟夫人对女儿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姻缘天注定,许多事说不准的。某呆呆傻傻,你不也嫁入高家了?”高仙芝笑道。
“呸!我都后悔死了,只是事已至此,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陪你这个呆子过一辈子。”尉迟夫人见夫君心情转好,暗暗高兴。
“华清宫距城里还有五十余里,某得出发了。”高仙芝瞄了眼银漏,整了整衣冠,准备出发。
“妾身送送夫君。”尉迟夫人帮高仙芝理顺腰间的金鱼袋。
“户外风大雪寒,劳累你操持许久,不忍再让你受冻。”高仙芝温柔地将意欲出门的尉迟夫人推回室内,消失在扑朔迷离的银粉玉屑中。
“佛祖,请保佑夫君安然度过今日朝会。”高仙芝走后,尉迟夫人立即来到佛堂,虔诚地跪地祈祷。
骐骥驰骋、无惧风霜。
长安城到华清宫的驰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闪动不休的灯火璀璨如星汉。
高仙芝坐在马车内倍感别扭,平时只要有可能,他都会选择策马扬鞭,而非憋在如牢笼般的车厢里。但今时不同往日,若纵马奔赴华清宫,庄重典雅的朝服必将粘泥挂雪,有失礼仪。入京以来,高仙芝处处留心、事事留意,就是不愿授人以柄。
其实本朝立国以来,冬至朝会的重要性远逊元日大朝会,更曾多次因天子无暇而取消。即便如期进行,也只是在京百官入宫朝贺,不需天下各道、镇和属国派遣朝集使。
但今年由于四方边镇节帅齐聚长安,共议封王拜相,冬至朝会备受瞩目。而圣人之所以选择冬至时节商议出将入相之策,乃顾虑到春秋边疆战事繁重,唯冬日最不担忧敌袭。
“吐蕃北遭陇右壁垒封锁、西受我军征伐、东援南诏失利,如此局面若能维持三年五载,吐蕃必生内乱,大唐可不战而胜之。”高仙芝身在长安、心在安西:“苏毗部臣服吐蕃时日尚浅,若以利诱之……”
高仙芝正欲深思如何分化拉拢吐蕃境内部族,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回不到店店歌舞、家家诵经的龟兹城:“封二多谋善断、行事干脆利索,李相已答应保他继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某何必忧心!”
“从今日起,某之战场不在碛西,而在朝堂!”高仙芝忆起王正见所托之事,驱散愁绪、抖擞精神,重新找回号令千军万马的豪气。
车压新雪、马铃叮当。
高仙芝耗费大半个时辰赶到华清宫正门昭阳门时,门前早已车马簇簇、人头攒动。幸好高力士早考虑到冬至前后多瑞雪,命人在昭阳门外搭彩棚数十座,以备百官等候时避风雪。
高仙芝下了马车,很快就在遍地朱紫中找到诸多熟人。
“哥舒兄,腿疾好点了吗?”
“阿史那节帅,令郎与犬子云帆同在国子监,两人甚是投缘。”
高仙芝一路寒暄,终于来到北庭都护王正见面前。
“王都护家有两匹千里驹,实在令某艳羡。”高仙芝端量着站在王正见后边的王霨和王珪,拱手施礼。
“云舟郎君身为龙武军录事参军,肩负拱卫圣人之重责,今日肯定不得闲。不似某家犬子,皆任闲散官职,故而有暇参加朝会。”王正见谦逊还礼。
“王焊谋逆一案,仙桂族弟和犬子云舟误中奸人圈套,多谢霨郎君施以援手。”高仙芝郑重致谢。
“不敢当!”王霨连忙闪开:“高节帅太客气了!小子与仙桂执戟乃多年好友,深知高家满门忠烈,绝不可能谋逆。恰逢手下撞破对方毒计,自然要在御前揭穿其伎俩。”
“在圣人面前直陈是非曲直,绝非轻而易举之事。”高仙芝由衷赞道。
王珪见高仙芝对王霨夸个不停,心中恨意满满。
“裴诚究竟干嘛去了?有他在,一定有办法折磨小杂种。”数月前,广平王告知王珪,有要事需裴诚帮忙,遂将之借走。一晃三四个月过去了,裴诚音讯全无,从未和王珪联系。
“高节帅谬赞了。犬子顽劣,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若再夸,他的尾巴都能翘到天上去!”王正见三分谦虚、七分自豪。
高仙芝笑了笑,拱手告辞。离开前,他十分隐蔽地对王正见使了眼色,王正见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小郎君,都护和高节帅甚有默契。”高仙芝走后,躲在一旁的阿伊腾格娜拉了拉王霨的衣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王珪见两人形容亲密,冷哼一声,扭头找同侪闲聊。
“父亲抵达长安后,接二连三拜会碛西诸将和京中亲友,决意动用所有力量确保边将入相,削弱威胁天下稳定的祸根,从而避免中原板荡。”王霨点头道:“怛罗斯之战后,高节帅与父亲惺惺相惜、志同道合,想来他不会拒绝父亲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