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军功升职队正后,薛守一的外号“瘦猴”就被人叫的越来越少,除了同生共死的马璘,其他人多以“薛队正”称之,闹得他很不习惯,花了一年多才适应。
三年间,珪郎君、霨郎君先后进京任职,有不少牙兵因此调任长安。马璘曾劝他借机回长安,却被瘦猴拒绝。对他而言,长安虽奢靡繁华,待久了却似鸟入樊笼,远不似庭州自在快活。马璘见其心意坚定,不复多言。
“雪下得如此紧,宵小之辈还会来吗?”此时此刻,瘦猴满脑子都在琢磨如何杀敌。
十余日前,杜长史推测有人将会袭击西郊军寨,决定放长线钓大鱼,将被树林环绕的军寨变成机关重重的陷阱。
后日就是冬至,今天本应是驻军换防的日子。杜长史用运兵的大马车玩了个障眼法,从城内调来的接防士卒留下三百多人埋伏在军寨中,其余一百多人则假装被替换下的守军坐车重回军营。
由于马车的门窗均有帘幕遮挡,车内究竟载多少士卒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心细如发的杜长史甚至考虑到车辙深浅的差异,命人准备一批铁锭放入回程马车中。
本该回城休养的守军则继续坚守岗位,杜长史为鼓舞士气,特意从素叶居调拨一万贯银币作为额外奖赏。如此一来一去,本来只有五百精兵驻守的城寨中藏了八百多枕戈待命的熊罴,弓箭、滚木礌石等守城军械更是堆积如山、不计其数。
风雪交加、人影憧憧。
城寨南面树林中,忽然闪出点点白影。他们在雪地上缓缓匍匐,白色的大氅使他们与飞雪浑然一体,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大胆狂徒,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白氅武士们虽然极其谨慎,可他们的行踪在距离军寨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就被严阵以待的瘦猴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轻晃了晃手,埋伏在城墙上的北庭牙兵依令将羽箭虚搭弦上。
“放近再射!”瘦猴指了指草人,低低叮嘱手下不要打草惊蛇。
寒风如刀、雪大如席。
城墙上北庭牙兵磨刀霍霍,城墙里,数十名牙兵在赵达晖的指挥下,操纵着三十具神臂弓蓄势待发。
“终于有机会检验神臂弓的威力!”赵达晖抚摸着神臂弓上的圆形棘轮,兴奋不已。
北庭军西征石国、鏖战黑衣大食时,缴获近百具呼罗珊军所使的弩炮。赵达晖得到后爱不释手,他虽瞧不起用马鬃、皮绳和筋腱产生的扭力驱动石弹这种怪异的发力方式,但对弩炮上的齿轮结构和转向机关赞不绝口。这种与华夏弓弩截然不同的构造令他豁然开朗,如同步入一片前所未见的天地。
在王霨和阿史那霁昂的协助下,赵达晖率工匠埋头琢磨许久,将八弓弩和弩炮的优点结合起来,试制出两款新型床弩。一款发射箭矢,底座安有轮子,较之八弓弩具有移动快、射速高的特点,主要用来远距离射杀单个敌人,被王霨命名为神臂弓;另一款要大上许多,以石弹为主要武器,射速虽比神臂弓低,较之配重石砲依然快上不少,配合猛油火使用,乃打击阵列的利器,被命名为庭州砲。神臂弓和庭州砲都具有万向调节装置,可自由选择发射的方向和射角,远比笨重的八弓弩灵活,当然构造也相应复杂不少。
神臂弓制作出来后自然经过无数次测试,可未经实战的武器总让人有点忐忑。得知冬至前可能有人袭击城寨,喜形于色的赵达晖找杜环软磨硬泡半天,逼得杜环不得不同意动用神臂弓迎敌。
“这个赵达晖,眼里只有新军械,根本不考虑是否会泄密。幸好他还有分寸,知道不能将最机密的东西亮出来。”坐镇军寨正中的杜环见赵达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无奈笑道。
“杜长史,唯心无旁骛,方有所成,赵达晖大概就是天生的名匠。”马璘浸淫弓箭多年,深知专心致志至关重要。
“十三郎所言甚是。”杜环抚须而笑:“同罗总镖头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内城安定,并无异动。”马璘禀道。因提防程千里骤然发难,同罗蒲丽将大部分镖师集中在内城里。
“当年西征前黑衣大食的探子潜入城中大闹南市,不仅伤及无辜,还险些劫走霨郎君和伊月小娘子。此次来敌更多,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杜环之所以放任各路心怀不轨的势力攻打城寨,就是不希望牵连城中民众。
马璘正欲搭话,只见数名牙兵从不同方向前后脚赶来。
“报杜长史、马别将,西边有敌逼近壕沟!”
“北方也有人鬼鬼祟祟靠近中。”
“东边有大队人马突然杀出。”
“魑魅魍魉都冒出来了,正好一网打尽!”马璘冷哼道:“依计行事,不要让任何敌人逃脱。”
牙兵们刚要退下,却听杜环喊道:“等等,你们看到的敌人是一股还是多股?”
负责联络东城墙的牙兵略略思索后回道:“敌人行军颇有章法,绝非乌合之众。”
“西边也是如此。”
“北方之敌不可小视。”
“你们退下吧。”牙兵走后,杜环蹙眉奇道:“东南西北皆有敌,但他们相互之间并无配合,应是四股势力。可某思来想去,最近城中共潜入五路人马,剩下的一路在哪里?”
“莫非在城中接应程千里?”
“有可能。马别将,快飞鸽报同罗总镖头,留意搜索城中可疑人士,盯紧程千里。若有必要,可用某之鱼符和令牌调动内城牙兵。”杜环担心城内有失,早将鱼符和令牌交给同罗蒲丽。她虽无法凭之调遣一万两千名瀚海军,却足以号令牙兵。
短矛破空、草人跌落。
杜环和马璘探究隐藏不出的敌人之时,南城墙外战斗已然打响。
“挺聪明呀!”瘦猴瞥了眼飞到城墙上刺穿草人的木矛,被火烤得黝黑的矛尖散发着恶臭,显然沾染有污秽之物。
过火的矛尖足够坚硬,足以刺伤人体。而矛尖的毒素一旦进入体内,就可能引发疾病。在北庭各处关卡的严格搜查下,敌人不得不出此下策,就地取材亲手制作投矛。
西郊城寨是由本属闻喜堂的郊外庄园改建而来,围墙的高度远不能与庭州城墙相比。王霨曾考虑过加高城墙,却被杜环阻止。
“外弱内强、故露破绽,方可钓鱼上钩。”杜环坏笑道:“小郎君何必摆出沟深垒高的架势,逼有心人绞尽脑汁琢磨出我们意想不到的漏洞?难道小郎君对军寨里的利器没有信心?”
王霨听从杜环的劝告,特意将军寨筑得有点低矮,故敌人能将短矛投上城墙。
“射!”瘦猴一声令下,五十支羽箭脱弦而出,在皑皑白雪上画出点点血红的梅花。
白氅武士们在草人跌落城墙时还忍不住低低欢呼数声,可不待轻飘飘的草人落地,密集的箭雨就使他们意识到守军早有准备。
“勇士们,为了特勤,杀!”白氅武士中有人趁牙兵拉弦的空当一声高喊,发力奔跑,将腰间的牛皮袋抛向城墙。
“杀!杀!”其余武士见状,也悍不畏死向前,抛出数十个牛皮袋。有一小半牛皮袋跌在城墙下的壕沟里,但还是有二十多个飞上城墙。牛皮袋摔下后,黏稠无比的液体缓缓流出,将白雪染得漆黑如墨。
“猛油火!?”正拉弓如月的瘦猴吓得脸色发白。用牛皮袋盛猛油火进行火攻,是西征时他和马璘杀出重围赶赴拓枝城求援途中用惯的招数:“快退!”
数名未经历过怛罗斯之战的北庭牙兵正迷惑队正为何下令后撤,就见城外飞来点点火光。燃烧的投矛甫一接触黏液,南城墙上登时升起一股股火舌。
饥饿的火舌贪婪地舔噬着草人,越烧越旺,迅速连接成火墙,将飘在半空的片片雪花烤成点点雨水。雨水落下后不但不能浇灭火墙,反而使得火势愈发凶猛。
黑烟滚滚、烈焰熊熊。军寨内外的各路人马均被冲天而起的火焰吓了一跳。
“猛油火?!该死的杨国忠,私下贩卖猛油火牟利,竟使军国利器流入歹人手中。”杜环当即理清猛油火的来龙去脉,大声疾呼:“沙子!快运沙子灭火。”
瘦猴闪身极快,避开火舌的炙烤,从斜坡滚下城墙。可他的手下有两人慢了半步,被烈焰咬掉半边头发。幸好军寨各处都备有沙子,两名牙兵才保住性命。
瘦猴用余光发现两名弟兄并无大碍后,抓起一袋沙子沿坡而上,然后甩臂将之抛入火中。后面的牙兵见状,纷纷效仿。
火势刚弱,十余名白氅武士也用飞爪攀援到城墙上。瘦猴抽出横刀就要上前厮杀,却听赵达晖在下面高声喊道:“薛队正,快让开。”
瘦猴无暇多想,虚晃一刀,扭身就退。他刚踏上斜坡,就听霹雳般的破空声接二连三响起,三十枚粗若手指的弩矢如黑色闪电撕裂密密麻麻的雪帘,刺入白氅武士的躯体。由于弩矢的劲道太强,不少武士中箭后竟如被巨锤砸中般站立不稳,落下城墙,摔入壕沟中断气而亡。
“再来一轮!”赵达晖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错,仰角大、劲道足,收割攻上城墙的敌人如砍瓜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