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一心为天下社稷,吾自当鼎力相助。可进京以来,某观东宫阴气甚重、权欲炽热,即便有李先生匡扶,行事却多阴谋伎俩,难以令某敬重。难怪家父屡次三番叮嘱要远离太子。放眼望去,东宫之中唯有建宁王还算豪爽。”王霨长叹不已。
“小郎君,建宁王虽佳,却在广平王之下。若太子、广平王相继登基,实非苍生之福。可单凭都护和小郎君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转而去支持盛王李琦?”王勇无奈道。
“储位之争向来惨烈无比,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卷入其中。况且以某所见,圣人虽耽于享乐,身子却还算康健,短期之内太子应当很难登基。”王霨依稀记得,按照原有历史轨迹,李隆基在马嵬坡之变后大权旁落,虽心情郁郁却依然活了七年,可见身体不差。
“都护也说过,圣人年轻时酷爱马球与狩猎,姿表奇伟,在宗室子弟中数一数二,若无意外,太子恐怕还得多等几年。”王勇附和道。
“那日梨园盛宴,圣人对武惠妃念念不忘,对盛王也高看一眼。李林甫和安禄山合谋让盛王去幽州督战,剑指何方、不言而喻。太子虽启用永王李璘巡察江淮以反制之,可圣人默许李林甫如此行事,显然对东宫不利。解决掉李林甫之前,太子应当还顾不上其他。”王霨分析道。
“小郎君,即便如此,还得谨慎提防。实在不行,还请小郎君早日离京西行。”王勇言辞恳切。
“既然选择逆风而行,自然要小心防范。不过大丈夫行事,岂能虎头蛇尾?眼下一切还算顺利,某必当坚持到底。”见王勇还要再劝,王霨急忙道:“若中枢诸事不谐,某自会离开长安,重振旗鼓。”
“还望小郎君勿忘今日之言。”王勇郑而重之施礼道。
“但愿能通过制度变革之长缨,缚住祸乱天下的苍龙。不然的话,就不得不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王霨一边回礼一边在心中自我调侃。
“霨郎君,如今李林甫未能抓住任海川,计将安出?”苏十三娘见王勇与王霨越说越远,忍不住出言将话题拉回眼前最紧迫之事。
“什么也不用做,静观其变即可!”王霨摇了摇手:“李林甫既然有所防备,就不会轻易被击垮,否则他如何能够把持朝堂十余年。我们已然如约尽力,下面就看李林甫如何打退这波进攻,然后提议出将入相,反击杨国忠。”
“无论李林甫如何玩弄权术,王鉷兄弟都难免栽个大跟头。”王勇感慨道。
“夫君怎么变得如此迂腐?那王鉷千方百计敛财固宠,上下其手,富可敌国。据闻其后宅花园中建有自雨亭,以溪流驱动水车,将流水浇到亭子顶,顺亭檐而下,如雨如幕。酷暑时节坐于亭中,腹背生凉,恍若深秋。放眼天下,唯大明宫与王鉷宅中有之。其府中井栏亦镶珠嵌金,望之粲然。诸多奢华,不可细数。凭其官俸,可为此乎?至于王焊、王准,市井之中皆有恶名。如此人物,多栽几个跟斗才好呢!”苏十三娘捏着王勇的鼻梁训斥道。
“娘子教训的是!”王勇憨笑道:“某只是觉得,王氏兄弟虽有恶名,却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之徒。若是因此丢了性命,倒也有几分可怜。”
“吾不杀伯仁,伯仁也非因吾而死,王勇叔叔不必内疚。”王霨劝解道。
“是某想多了,只是当年在……”王勇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急忙打住。
“当年怎么了?”苏十三娘耳聪目明,立即察觉到夫君的语气有点异常。
“只是当年有个袍泽疯疯癫癫喜欢读佛经,总是讲些善待众生的道理,连带使某也心慈手软了。”王勇连忙解释道。
“你的袍泽都是些什么怪人?”苏十三娘故作厌恶状。
“虽然怪了点,却不曾有用毒箭害人的。”王勇笑着反击道。
“好呀,你竟然敢讽刺我的师姐,要不咱们比划比划?”苏十三娘虽恨师门中出了段荼罗这般滥杀之人,却也不愿听他人非议师门。
“是某失言了!”见苏十三娘动了真怒,王勇赶紧道歉。
“王勇叔叔、十三娘,折腾了一宿,你们都休息会儿吧。一会儿大明宫中就要闹将起来,我们还得打起精神关注。”王霨怕两人真的吵起来,强行劝他们下去休息。
“鉴于你认错态度还行,我大人大量,饶你一回。”苏十三娘勾着王勇的下巴,“恶狠狠”地说道。
“多谢!多谢!”王勇配合地连连求饶,心中却暗自纳闷:“为何说及公孙大娘某就会不由自主心生怒意?明明只见过她一面……”
王勇和苏十三娘离开后,王霨独自待在书房中推敲即将引发的暴风骤雨:“杨国忠用任海川发动攻势,李亨暗中助拳,李林甫十之八九会…………”
推算了半天,王霨觉得未来发生的一切基本都在掌握中,遂蜷在软榻上小憩片刻。半睡半醒间,王霨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但等他睁眼思索,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又翻身睡着了……
王霨养精蓄锐静候大戏开幕之时,平康坊李林甫宅中,仓皇不安的王鉷哆哆嗦嗦道:“相国,犬子与卫别将昏迷不醒、死了二十多名衙役,却不曾擒到任海川。更可怕的是,家弟也失踪了。家中奴仆说他被人约来平康坊中,某循迹而至,找到了家弟的马车。可翻遍坊中欢场却未能寻到他的踪影。后又派人找家弟的狐朋狗友询问,也一无所获。”
“慌什么?令郎和卫别将没事吧。”李林甫低声呵斥,似乎并不紧张。
“医师说只是中了点寻常麻毒,休息几个时辰就会醒来。”王鉷慑于李林甫之威,竭力平心静气道。
“你赶到归义坊时有何发现?”李林甫询问道。
“某见犬子迟迟不归,在武侯的指引下赶到任海川宅。只见后院一片血泊,犬子、卫别将还有数名衙役昏迷不醒,其余衙役均已命丧当场,中箭而死者多,还有数人被利刃刺死。院中还有不少其他人的尸首,似乎是军中好手,均为利刃刺死,当死于与我方之恶斗。某将昏迷者带回,留了十余名衙役与坊中武侯看管尸体,待京兆府的仵作前去验尸。”王鉷久任京兆尹,处置可谓中规中矩。
“剑南牙兵!”李林甫旋即猜出对方的身份:“杨国忠身为剑南节度使,依制可留三百名牙兵在京扈卫左右。牙兵手中有强弓硬弩,难怪卫伯玉抵挡不住。不过对方顾忌令郎与卫伯玉有官身,才不敢下死手。”
理清思绪过程中,李林甫忽然疑道:“七郎,跟随卫伯玉一同前往的两名安西牙兵呢?”
“他们没有与卫别将在一起,但也不曾发现他们的尸首。”王鉷回道:“院中混乱不堪,京兆府衙役的尸首也对不上号,一时找不到也属正常。”
“安西牙兵?”李林甫本有点疑虑,但想到吉温远在河东,东宫势力似乎尚未卷入其间,单凭杨国忠应当不会有太深的计谋,才放下心来。
“相国,天马上就要亮了,究竟该如何是好?”王鉷急得喉咙都要冒烟喷火了。
“七郎,汝能在一个时辰内将长安城翻过来吗?”李林甫冷冷问道。
“相国说笑了,某怎么会有如此大的能耐。”
“既然不可能,就别再想着去抓任海川、也不用找令弟了,他们此刻应当都被杨国忠的人控制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想好如何在大明宫中破解危局。”
“在下愚钝,请相国明示。”王鉷茫然不解。
“七郎,某方才在偃月堂中静坐许久,思来想去,杨国忠此计虽然毒辣,但却不难破解,只是要委屈七郎。”李林甫缓缓分析道:“令弟识人不明,被任海川蛊惑,必有不轨把柄落在杨国忠手中。待御前对质时,杨国忠肯定令任海川胡乱攀咬,欲图置七郎与令弟于死地,甚至试图牵连到老夫。”
“家弟行事荒唐,某羞愧难当。”王鉷满脸通红。
“七郎谨记,圣人近年虽不理朝政,却绝非糊涂易骗之人。令弟所作所为难以遮掩,汝切不可矢口否认,而要牢牢咬定,令弟是鬼迷心窍受任海川蛊惑才有悖逆之心。”李林甫深谙李隆基之心,细心叮嘱王鉷。
“相国,一旦承认家弟谋逆,他的性命恐怕难保。”王鉷大急。
“七郎,所谓谋逆空有筹谋、并无实迹,如何评判全看圣人之心。陛下对汝颇为看重,你若泣血恳求,或许能有所转机。”李林甫用枯瘦的手抚了抚王鉷的肩膀:“某知汝与令弟手足情深。可手足终究只是手足,生死关头,大义灭亲或有一线生机,顶撞圣人则必死无疑。汝切不可有丝毫犹豫。”
“相国,真要如此吗?”王鉷满腔苦涩。
“七郎,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节。某已安排好复仇之策,只要挺过明天这一关,哼哼!”李林甫在耳边低语数句,王鉷听后连连点头。
平康坊中王鉷愁云惨淡,宜阳坊里杨国忠则心花怒放。
“仲通兄辛苦了,任海川在手,王鉷不死也得脱层皮,京兆尹之位唾手可得矣!”听完鲜于向的讲述,杨国忠激动不已。
“杨侍郎,今夜之事十分蹊跷,似乎还有两股人马卷入其中,令某不安。”鲜于向死里逃生,一阵后怕。
“仲通兄不必多虑,那老贼为非作歹十余年,仇家无数。即便有人插手,也只会是我们的助益。”杨国忠要乐观得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队人马来意不明,有人阻挠、有人相助。虽有惊无险,某却担心有人在背后盯着侍郎,欲收渔翁之利。”鲜于向的身家性命都已押在杨国忠身上,自然不希望再横生枝节。
“渔翁?哼!”杨国忠放声狂笑:“只要贵妃娘子宠冠六宫,就没有人能阻挡某担任右相。只是老贼身弱却不死,更欲扶持王鉷继任右相,令人心焦难忍,所以才要出手推一推。其他人无论如何蹦跶,也夺不走某右相的职使。”
“但愿一切如侍郎所料。”事到如今,鲜于向只能选择跟着杨国忠一条道走到黑。
“仲通兄,你我乃贫贱之交,事成之后,京兆尹就是你的。再过数年,拜相封王也不无可能。”杨国忠许诺道。
“多谢侍郎,某敢不效命!”鲜于向认识杨国忠多年,清楚他为人轻浮、轻诺寡信,不过自从杨国忠发迹以来,对自己还算提携,多少有点感动。
“天色已亮,过了今日,朝堂的风向就要变了!”杨国忠放声大笑,仿佛天地尽在掌握之中。
雄鸡报晓、天色灰蒙。钟鼓声中,长安城各坊纷纷打开坊门,宏伟的都城正逐渐苏醒过来。
迷迷糊糊的王焊艰难地睁开双眼,恍恍惚惚望着影影绰绰的室内,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想着或许是昨晚又喝多了,也不以为意。毕竟这样的宿醉对王焊而言实在是司空见惯,他换了个姿势就又睡了过去。
确认王焊睡死过去后,惊出一身冷汗的龙武军司阶邢縡急忙点燃一支迷香,才转身离开密室。密室门口则守着六名孔武有力的持刀武士。
“看紧点,听我号令,到时候记得将这蠢货推出来!”交代完毕后,邢縡来到散乱摆放着横刀、弓弩等武器的前院。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一向自诩胆大包天的邢縡此刻也不禁有点紧张。
昨日他先让人约王焊去平康坊花天酒地,然后带人埋伏在半路,将王焊骗到自己马车中迷昏,在坊门关闭前潜回金城坊。
为了掩盖踪迹,邢縡还令人将王焊的马车赶到平康坊中,伪造出他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假象。
昨夜亥时有京兆府的人登门询问,可邢縡推说军务繁忙,已有数日不曾见到王焊。
邢縡虽说不出“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如此古雅的豪言壮语,却也深知富贵险中求。他当日敢接下这趟差事,早已将脑袋别在腰带上了……
阴云密布、闷热难耐。
金城坊距离西市不远,不少粟特商人居住在此。坊门刚开,他们就匆忙出门,急于去西市打理生意。
纷纷扰扰的南门附近,一名面有伤疤的乞丐躲在角落里喃喃乞讨。南来北往的行人没有留意到的是,乞丐的目光一直盯着进出坊门的人流。当发现不时有三三两两、骑马跨刀的游侠儿涌入坊中时,假扮成乞丐的韩镖师心中大急。
“难道又有人要刺杀霨郎君?”韩镖师正欲起身离去,却听一辆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四轮马车吱吱呀呀驶入坊中。
韩镖师本是安西轻骑团薛队正的下属,曾和白孝德、卫伯玉等一起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在阻击大食叛军时,薛队正不幸捐躯、韩镖师也负了重伤,不仅面部受创,右腿也被呼罗珊骑兵的短矛刺穿。
大战过后回到龟兹城,韩镖师虽捡回条性命,右腿却还是落下了病根。高仙芝和封常清对于伤兵十分照顾,可韩镖师还是决意离开安西军自谋生路,因为高傲的他容不得自己成为累赘。
和调任牙兵的袍泽大醉一场后,韩镖师跟着商队来到庭州,投奔到新开业的素叶镖局门下。
“车轮转动之声甚沉,车里坐的人可不少。”韩镖师心中习惯性做出判断后,扭头朝马车瞥了眼以求证。
燥热的夏风吹动车窗的帘幕,韩镖师的目光从转瞬即逝的空隙中看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他们怎么在这里?为何看起来昏昏沉沉?”韩镖师又惊又喜,拖着肌肉乏力的右腿向街道靠近。他本欲开口呼唤,却觉得飞驰而来的马车处处透着古怪。
“且让某试探一番!”迅速打定主意后,韩镖师躲在街边大槐树后,从怀中摸出行军打仗时常用的铁蒺藜洒向路面。
两匹奔驰的骏马一声惨叫,栽倒于地,四轮马车也随之失控,冲向路边的排水沟,左侧两个轮子登时陷入沟中,御马的车夫更是一头栽了下去。所幸沟底泥土松软,车夫并无大碍。
“怎么回事?”倾斜的车厢里传来焦急的吼声,不一会儿车门打开,两名腰悬横刀的武士跳了出来。
“马车里有四个壮汉,难怪声音沉闷。可他们为什么不下来?”韩镖师心头一动,振臂高呼:“马车翻了,快帮忙!”
韩镖师哈着腰走向马车的同时,顺手将地上的铁蒺藜一一拾起。过往的行人见一名腿脚不便的乞丐尚且如此仗义,也纷纷上前帮忙。两名持刀武士有些慌张,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咦?马车里还有人。快让他们下来,不然马车太沉,不好推出来。”韩镖师趁众人帮忙推车,手疾眼快掀开帘幕喊道。
推车的行人听说车厢里还有人,也嚷嚷道:“快下车。”
“不好意思,两名弟兄喝多了,实在无法下车。”一名机灵的武士连忙堵住车门,从腰间掏出一把银币:“大伙儿加把劲,某必重谢。”
众人见武士出手大方,也就不再计较,继续奋力推车。韩镖师见一计不成,挤到车窗下面,装着推车的样子,一把扯下了帘幕。
“果然是他们!”韩镖师确认自己之前并未看走眼。
“臭乞丐,你干嘛呢?”另一名武士立即拔出横刀,指向韩镖师。
“都怪某不小心。”韩镖师连忙跪在水沟的泥地中叩头不已。
“睡得真沉,看来喝得真不少!”
“这乞丐好心好意却被人骂,还有良心吗?”
正在推车的众人见武士凶神恶煞怒斥乞丐,议论纷纷。不少人也看到了在车厢里沉睡的两个人的脸。
“快滚!”那名机灵的武士将一枚银币抛在街道上,韩镖师明白对方已起疑心,赶忙装着感恩戴德的样子奋力爬出排水沟,捡起银币缓缓离开。
见韩镖师离开,两名武士急忙用帘幕遮挡住车窗,似乎不欲让人看见车厢里的人。
韩镖师朝远离王霨家宅的方向绕了一大圈,待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之时才钻进小巷,一瘸一拐向王霨宅院的后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