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库娅约好,三年内一定去找她、娶她。可某回到夏州后,仆固部中琐事不断。后来家父离世,吾费了好大气力才继承金微都督的官职。之后族里诸事繁杂,某始终脱不开身。六年后吾终于抽出时间,派人去漠北找寻,拜访了几个同罗部落,却怎么也找不到阿库娅。某以为她等不及,早嫁人了,就淡了这份心。待阿布思率部南迁灵州,某才得知,阿库娅从未嫁人,还生了个女儿。可你们在南迁的时候与大队人马离散,不知流落何方了……”仆固怀恩像个沉醉往事中的老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到底在忙什么?为什么过了六年才去找母亲!还有,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孩子,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的母亲!”同罗蒲丽满腔怨言,冲着仆固怀恩大声嚷道。
“某……”仆固怀恩面对女儿的指责,想辩护几句,却始终说不出口。
“你可知道,母亲因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闲言冷语!”同罗蒲丽挥起双拳,奋力朝仆固怀恩肩上捶去。
守在帐外的亲卫听到动静,抽刀准备进来,却被一脸尴尬的仆固玢拦住了。
“是为父对不起你们!”仆固怀恩张开双臂,试图拥抱同罗蒲丽,却只敢虚拢,不敢抱实。
打了半天,打累的同罗蒲丽趴在仆固怀恩肩膀上放声大哭:“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看见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仆固怀恩轻轻拍了拍同罗蒲丽的背部:“乖女儿,你现在过的好不好?忙完同罗部的事,你跟我回夏州住吧,为父想个办法,尽快从长安替你讨个封号。”
“吾早嫁人了,还要回庭州呢。”同罗蒲丽擦了擦泪水:“不过,若数日后同罗部不必迁居幽州,我倒是愿意带上夫君去仆固部看看。只是不知夏州那边都有些什么人。”
“哦,某有一妻两妾,妻子姓葛萨,是……”仆固怀恩见同罗蒲丽愿意认他,心情有点放松。
“葛萨,回纥人?你当年去葛萨部是娶亲?!回纥人杀死我的母亲,此仇不共戴天!夏州,我不去了!”同罗蒲丽立刻猜出了当年的真相:“难怪你迟迟不去找母亲!是舍不得新婚燕尔的回纥妻子吧!”
“我要获得金微都督之位,离不开强大妻族的支持……”仆固怀恩急忙解释。
“仆固都督,你若能替母亲报仇,灭了回纥汗国,我就认你这个父亲。否则的话,我永远都叫同罗蒲丽,与你并无任何关系!”同罗蒲丽不再理会仆固怀恩,夺门而去。
“你应该是吾的姐姐吧。”帐篷外,仆固玢讪讪道。
“一边儿去,我不认识你!”同罗蒲丽一把推开仆固玢,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马璘听了同罗蒲丽的哭诉后,抱着她安慰了半天,故意开玩笑道:“蒲丽,你这一辈子是和回纥人干上了。西征时你擒住葛萨•曳勒罗真是有先见之明,算是替娘亲先报了一仇。”
“呸,就会哄人开心!”同罗蒲丽啐道:“可惜当年没一刀将其杀死,算是便宜他了。你别光嚷嚷,有本事去把回纥汗国给灭了,替我出口恶气!”
“喏!”马璘装作在北庭都护府节堂领命的严肃姿态:“某一定灭了回纥!若是某未竟全功,请马昭将军再接再厉!”
“滚!怎么把重任推到我儿子头上。”同罗蒲丽被马璘逗乐,破涕而笑。
仆固怀恩尾随而来,想见同罗蒲丽,却吃了个闭门羹。任他千般呼唤、万般道歉,同罗蒲丽始终闭门不出。马璘见其可怜,出面安抚半天,才将可怜兮兮的仆固怀恩劝走。
五月初四一早,从灵州城来了一队朔方牙兵,说张副使和李副使已联名上疏陛下,奏请将同罗部留在朔方。
阿布思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牙兵带来的奏疏抄本,确认无误后,才长长松了口气。同罗部民众得知很可能不需要迁徙幽州,兴奋地载歌载舞、声遏行云。
荔非元礼和荔非守瑜私下询问了牙兵,才知圣人通过监军给张玮下了道密诏,令他上疏。张玮本来还有点犹豫,可他得知李光弼也收到密诏的抄本后,便知难以掩盖此事。而李林甫的密信很快也抵达了灵州,说长安风向已变,命张玮听从圣人的密诏,决不可节外生枝。
张玮和李光弼的奏章送上去不到十日,新的诏书就送抵灵州,令同罗部仍留在灵州,依旧归朔方节度使管辖。
至于党项部和仆固部出兵拦截、围堵同罗部之事,都被李光弼以牧民转场一笔带过,并未引人注意。
新的诏书送抵同罗部后,同罗蒲丽跪在帐外,请阿布思治罪。
阿布思小心思虽多,却非蠢笨之人。他知道同罗蒲丽已得族人之心,更与北庭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急忙出帐,将她扶起,并下令全族杀鸡宰羊、开宴庆祝同罗蒲丽回归。
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气量,阿布思也特意邀请出兵拦截同罗部的细封兄弟和仆固父子前来赴宴。
筵席上,同罗蒲丽对义父格外亲热,站在他身边悉心侍奉。同罗蒲丽还决定,待请示王霨后,会在灵州开设个素叶镖局的分号,由不愿去庭州的细封野操持。对生父仆固怀恩,她始终冷若冰霜,爱理不理。
马璘见状,主动陪仆固怀恩饮了几杯酒,闲谈了半天,才让他心情舒缓了点。仆固怀恩虽郁闷同罗蒲丽不愿认自己,但他见女儿英姿飒爽、女婿一表人才,两人还十分恩爱,打心眼里开心。
“哥哥,当年我们兄弟二人都爱上了野利兰,她虽敬重你,却只是视你为兄长。她真正喜欢的从来都是我。父亲为了让你继承家主,逼你与拓跋家联姻。吾为了家主之位,以情相逼,说动野利兰找你私奔。你为了她,竟然真的选择了叛族而出。然后我主动找父亲,说愿意娶拓跋家的女儿,如此才顶替你当上了家主。”
酒宴上,半醉的细封泽望着幸福的哥哥,心潮起伏不定,陈年旧事一一翻涌而出:“我本想着当上家主后再将她夺回来,可没想到她真的爱上了你,甘愿与你浪迹天涯。我执掌了细封部,却失去了一生所爱,心中始终空落落的,仿佛月亮缺了一角,怎么也补不圆满。后来野利兰难产,母女都没有保住。心灰意冷之下,你跑到漠北当马匪去了。我本以为总算胜过了你,可上天竟赐你一位乖巧的女儿。算来算去,还是我心思太重,放不下权势。你为了女儿求我出兵,我们间的恩怨总算能一笔勾清了……”
同罗蒲丽在马匪中长大后,曾无数次询问义父,为何要收留她、养育她,可细封野从不回答。这世上,唯有细封泽才深深清楚,当命运之手将一个孤苦伶仃、心性坚韧、乖巧可爱的小女孩推到经历过丧失挚爱和女儿之痛的细封野面前时,她能够获得多么深的宠爱……
筵席上,满心喜悦的细封野与仆固怀恩也喝了几杯。两人一是同罗蒲丽的养父、一是同罗蒲丽的生父,拉开话匣子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聊到深处,两人揽肩搂背,亲似兄弟,为共同拥有的女儿而骄傲。
只是历经风霜的两人均未发现,他们其实在二十多年前远远见过一面。那时,细封野是丧妻失女、冷血无情的蒙面马匪,仆固怀恩则是意气风发前去葛萨部提亲的少年郎君……
大雨落幽燕,万帐羌管咽。
大腹便便的安禄山坐在宽敞的军帐中,透过帐门盯着在雨水中时燃时灭的几缕微弱火苗,拍案怒道:“这就是遇水不灭的猛油火?王正见,你欺人太甚!”
大帐里的诸将面面相觑,低头不语,谁也不敢出言触安禄山的霉头。众将皆知,节帅一旦陷入暴怒,可能会亲自挥刀,砍掉任何一个人的脑袋。
数日前,得知杨国忠从中作梗,使即将到手的同罗部留在了朔方,安禄山气得将大帐里的所有器皿全部摔成碎片,还以整顿军纪的名义斩杀了数名将士。
煮熟的鸭子飞了,安禄山如何不恼?更气愤的是,他还无计可施。安禄山瞧不起杨国忠,却深知杨玉环在圣人心中的分量。既然杨家上下一气,骗得李隆基团团转,同罗部这块肥肉无论如何是吃不到嘴里了。
“杨国忠怎么变得如此聪明?竟能轻松将嫌疑洗掉。吉温远在河东雁门,不可能为其出谋划策,到底是什么人在帮杨国忠?刺杀案也不知是谁布的局,环环相扣。”情绪稍微稳定后,安禄山写信痛斥一番远在长安的安庆宗和严庄办事不利,并责令他们尽快深挖隐伏在杨国忠背后的高人。
安禄山察觉到刺杀案背后谜云重重,可他并未特别留心。数年前,他还胆战心惊,生怕失去来之不易的权势。可如今幽州、平卢、河东三镇在手,麾下雄兵悍将十余万,无论朝堂风云如何变幻,他都可以稳坐钓鱼台,然后再伺机而动,谋取更大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