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叔叔,李亨急于拉拢、控制北庭的心思我当然明白。只是恶钱泛滥,祸国殃民,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不管。李林甫看似要严加禁止,却打着公器私用的心思,这也是他最为人诟病的地方;杨国忠等皇亲国戚大肆推波助澜、浑水摸鱼,自然更令人不齿。于今之计,我欲有所作为,就只能借助东宫的力量,利用他巩固权位之心,取得大义名分,消弭这场祸害。”王霨解释道。
“听李先生的意思,若要平息恶钱,是不是要耗费素叶居不少钱财?”王勇皱眉问道。
王霨平息恶钱的全盘计划牵扯甚广、十分复杂,因此今日见李泌之前,他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计划的细节。
“想要圣人、东宫、权贵、商家、百姓都满意,我们肯定要出点真金白银。”王霨脸上毫无即将割肉的痛苦:“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王勇叔叔请放心,最终我们得到的,会比所有其他人都要多。”
时光如飞,转眼过了十余日。长安春色更浓,兑换恶钱的三个月期限也即将到期。
三月二十一清晨,安排妥当的杨国忠着人打着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大摇大摆向西市行去。当他策马进入西市时,忽然被众多商人拦住。不等杨国忠发话,就有一干京兆府的衙役挥动棍棒,试图将商人驱散。可商人队伍中也潜伏有不少孔武有力的武士,持械和衙役们混战起来。
这些武士进退有序、出手迅疾,俨然是训练有素的边镇士卒。京兆府的衙役不料商人队伍中埋伏有如此好手,顿时败下阵来。
鸡飞狗跳中,一众商人们跪在杨国忠马头,捧着密密麻麻满是红手印的万民请愿书,纷纷高呼“恶钱禁令扰民”。由于杨国忠有二十多项职使,商人们也弄不清楚究竟该如何称呼他,于是有人高呼“请杨节帅为小民做主”,有的则喊“以十兑一、刮地三尺,杨侍郎,你得在圣人面前为民疾呼”,有些人更赤裸裸地说道“杨国舅,圣人最听你的话,你可不能不管我们”……
杨国忠拉缰立马,很是享受了一会儿“万民簇拥”、“百姓爱戴”的威风,才清了清嗓子回应道:“诸位请起!恶钱禁令,确有不周之处!众人所请,某已知晓。吾将即刻入宫,奏请陛下革易禁令、改弦更张!”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杨国忠收好请愿书,挥鞭策马,向大明宫驰去。而在他离开西市之前,李林甫和李亨安排的人手早已分别将“拦马请愿”的异变传了回去。
或许是忌惮王霨之前强悍的表现,负责拉拢商人请愿的各色人等从来都是过火锅店而不入,因此素叶居并未卷入“请愿闹剧”。楼下街道纷纷扰扰之时,王霨站在三楼雅间窗前,指着人群中央的杨国忠,对阿伊腾格娜说道:“伊月,好戏开场了!”
杨国忠刚抵达大明宫,李林甫和李亨也不期而至。在麟德殿中等待圣人御驾时,杨国忠以为李亨是来痛打落水狗的,笑意更盛;李林甫则闭目沉思,一面盘算如何应对杨国忠的攻讦,一面揣测李亨的来意;胸有成竹的李亨最为淡定,跪坐在软榻上一言不发,如老僧坐定。
李隆基来到麟德殿后,杨国忠与李林甫在御前发生了激烈争执,两人围绕如何禁绝恶钱,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吵成一团。
杨国忠拿着请愿书,指责李林甫的方略思虑不周,禁令出.台近三个月,市面上的恶钱不减反增,百姓不堪其扰;李林甫则说杨家的弘农阁大肆输送恶钱,是罪魁祸首;杨国忠则拿出账本,说颁布禁令以来,弘农阁早已将所有恶钱按十兑一的比例兑换完毕;李林甫暗示所谓的万民请愿是有心人在背后操纵;杨国忠却说京兆府无故干扰百姓请愿,王鉷行为失当,应当罢其京兆尹职使……
冷眼旁观战局的李亨见杨国忠发动的攻势滴水不漏,暗暗叹道:“吉温狡诈无比,杨国忠得之如恶虎添翼,日后一定得除去此僚!”
李隆基被杨国忠和李林甫的争吵弄得心烦意乱之时,忽见李亨肃然起身,跪拜道:“启禀父皇,儿臣心忧恶钱危及国用民生,曾召东宫臣属和朝野贤达商议,偶有所得。现有《治恶钱疏》一篇,恳请父皇批阅。”
“吾儿用心了!”李隆基接过奏疏,信手翻读。看之前,他并没有抱太大期望,可读了数段后,神情大悦。
“此疏为何人所作?真国士也!”李隆基恍然忆起当年立陈整治恶钱的宋璟,心中唏嘘不已。
暂时休战的杨国忠和李林甫见圣人如此重视李亨的奏疏,惊觉到形势正在起变化,不约而同停下争执。
李隆基见李林甫和杨国忠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奏疏,就向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会意,接过奏疏,送给李林甫。
李林甫急忙打开奏疏,急速浏览,只见上面写道:“……治恶钱,必先查其源。其源为何?食货多而泉币少,民乏钱用,不得已而私铸恶钱。泉币为何匮乏,其要在铜贵钱小。国之通宝,每文重二铢四丝,每贯重六斤四两,然六斤四两粗铜,其价已近八百文,再添铸币之耗费,每铸通宝一枚,国有所亏;新币入市,则遭人囤积,故而钱币匮乏。钱币匮乏,则私铸恶钱泛滥……堵恶钱之根源,在于铸各色金银币。或十文、或百文、或一贯、或十贯。泉币之数额、铸造之耗费可减,民用却可足……”
李林甫读罢,手持奏疏,若有所思。等得不耐烦的杨国忠见李林甫迟迟不将奏疏给自己,伸手就要夺。
李林甫冷哼一声,将奏疏还给了高力士。高力士无奈笑了笑,将之送给杨国忠。
杨国忠费力阅读奏疏之时,李亨沉声回道:“启禀父皇,此疏乃东宫属言李泌执笔,司议郎王珪和新科进士王霨亦出谋献策。”
“李泌有宰相之才,吾儿当善待之。”李隆基叮嘱道:“奏疏所言方略甚佳,只是对金银所需甚多,左藏中绢丝、铜币甚多,金银却略有匮乏,当如何应对。”
“启禀父皇,大食和粟特诸国喜用金银币,如意居、素叶居等商肆在碛西经营日久,囤积了不少金银。两年前,经北庭都护府允许,素叶居已经开始试铸庭州银币,胡汉行商皆喜而用之。因此,只需陛下和政事堂准许银币正式流通,如意居和素叶居愿承担恶钱兑换之事,不需耗费左藏分文。”
李亨说完,从腰间摸出数枚不同面值的庭州银币,请高力士呈送李隆基。
李隆基捏着银币端详一会儿,点头道:“铸造精良,不亚于官铸通宝之成色。”
“如意居和素叶居好大的口气!单凭两家商铺,就欲禁绝恶钱,某实难相信!”李林甫讽刺道:“从秦汉以来,天下通行铜币、少用金银,实因华夏金银矿山匮乏,不得已而为之。敢问殿下,若是准许金银币流通,日后铸造钱币之金银从而何来?”
“李相,王元宝富可敌国,霨郎君的理财之能亦天下闻名。两人联手,区区恶钱,还是治理得了的。至于日后铸币用的金银,李相不必忧心。据王元宝言,江西南道银矿极多,海外的倭国盛产金银。某已令人核实,此言不虚。”李亨早将李泌提前备好的应对之策背得滚瓜烂熟。
“若能保证银矿来源,此策自然大妙。”李林甫见李亨言之凿凿,虽不免有点疑惑,但想到李亨的提议对陷入杨国忠攻讦的自己有利无害,就熄了与东宫争执之心。
“即便此策失败,也不用我承担恶果!”怀着如此心思,李林甫转而将矛头对准杨国忠:“陛下,如意居与素叶居主动请缨,赤心可嘉。弘农阁财大气粗,也当为国分忧!”
“杨卿……”李隆基刚开口,杨国忠就匆忙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陛下,弘农阁不比如意居和素叶居,只在关中和益州行商,店中都是绢丝和铜钱,并无金银币可用。”
“父皇,禁绝恶钱有如意居和素叶居足矣,不必为难弘农阁。弘农阁赚得再多,都是贵妃娘子的脂粉钱。治理恶钱,岂能动用贵妃娘子的体己钱。”杨国忠不愿出力,李亨还乐得不让他分一杯羹呢!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杨国忠急忙附和道。
“吾儿所言甚佳,我大唐国库充盈,让商贾出力,已属例外,岂能再动娘子的钱。”李隆基李亨今日的一言一行愈发满意:“哥奴,汝觉得可否依此奏疏下诏?”
“启禀陛下,微臣有一事需请教太子殿下。之后才能决定可否下诏。”
“准奏!”在治国上,李隆基对李林甫仍然颇为信赖。
“敢问殿下,王元宝与王霨苦心积虑,难道就别无所求吗?”李林甫从不信世上有无欲无求的圣贤。
“启禀父皇,正如李相所料,两人均有事恳请陛下做主。”李亨并不讳言。
“哦?说来听听。”李隆基饶有兴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