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杞皱眉想了想,科举落榜,他一时也不愿回洛阳受人奚落。且他方才和王霨交锋的过程中,心绪逐渐平静,愈发觉得自己的落榜甚是蹊跷,决定留在长安多待几日,找亲朋故友探问一二。因此,他点头回道:“霨郎君,盘缠就免了,卢家还不至于需要受人施舍。只是不知霨郎君需要某等多长时间?”
“快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必有可观之变。”王霨早有定计。
“好!某拭目以待,看霨郎君如何起而行之。”卢杞恋恋不舍地望了阿伊腾格娜一眼,咬了咬牙,还是毅然决然起身告辞。
卢杞走后,王霨捏起一枚樱桃丢到嘴里,嘟哝道:“真是个敏感而偏执的家伙。”
“小郎君,你是起了爱才之心了吧?不然何必提起恶钱之事?”阿伊腾格娜对王霨丝丝缕缕的心思拿捏得一清二楚。
“此子心中藏有猛兽和利刃,又足够机灵。打磨得好,就是柄神兵利器;掌控不好,也容易伤及自身。”火锅店开张后,王霨越想越觉得卢杞这个名字熟悉。他查了查自己用密码记录下来的前世记忆,才想起来卢杞是中唐名臣。
“小郎君出手,肯定能收服他。”阿伊腾格娜对王霨非常有信心:“小郎君,我方才有个猜测,卢郎君落榜,会不会与那日得罪王准和李仁之有关呢?”
“还真有这种可能!今年科举背后隐藏之交易不少,我们是得打听一下其中的蹊跷了。”王霨摸着下巴,点头称是:“杨暄的状元确实难以服人,不过杨家恩宠正盛,单凭此事,却也做不出什么文章。还是在平息恶钱上下力吧,毕竟这才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小郎君,恶钱的事你安排好了?”阿伊腾格娜对卢杞的兴趣也仅仅就是点到为止,她更在意的小郎君如何出手平息恶钱风波。
“解决之策我已胸中有数,问路的石头也投出去了,若所料不差,今明两天就会有人登门拜访。”王霨又抓了个樱桃放进嘴里:“高翁送的樱桃鲜嫩多.汁,那卢杞是没有这等口福了。”
“小郎君,昨日上巳节游玩归来后,霄云县主也送了两筐樱桃到家里。说贵妃娘子赐给她许多,实在吃不完,让我们帮忙吃点。”
王霨府中自然是有管家的,不需阿伊腾格娜费心。不过她在读书之余,很喜欢干点生活琐事。府里的仆役和店里的伙计均知这位小娘子有敕封的郡主封号,和霨郎君关系不一般,所以也都愿受其指使。
“是吗?霄云姐姐真是太客气了。”王霨如饮甘露,心中美滋滋的:“我得琢磨琢磨回赠霄云什么礼物。昨日实在气人,你们在曲江池畔踏青嬉戏、泛舟游湖,好不快活!我却不得不在杏园中陪杨暄和李仁之寒暄。好容易杏园宴结束,建宁王又派人叫我过去,折腾半天……”
“霄云……”阿伊腾格娜内心一颤,却并未提醒小郎君的失言之处:“小郎君,霄云县主酷爱马球,你何不令去益州的商队多采购藤木,为她打造几把球杆。还有,雯霞小娘子日日和你对练,功不可没,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只送马球杆,少了点吧?还得再添点。”王霨琢磨道:“雯霞姐姐好办,她最近跟着十三娘在练飞刀,着人打几十柄飞刀当礼物是再好不过了。”
“小郎君,飞刀若水,抛之难收,乃流散难聚之物,送人为礼适合吗?”阿伊腾格娜无端觉得赠人飞刀有些不吉。
“伊月,你不懂了吧。送飞刀、弩箭等消耗之物大有妙处。”王霨一脸坏笑。
“妙处?”阿伊腾格娜蹙眉不解。
“傻丫头,用完了下次还可以送啊!这样无休无止,就再也不用费脑子琢磨了。”王霨哈哈笑道。
对于小郎君的“机智”,阿伊腾格娜翻了翻眼,表达了鄙视之情。
“伊月,你喜欢什么礼物?”王霨不再开玩笑,正色问道。
“小郎君,我就想多读点大唐的典籍,别无他求。”
“这个容易,我一直让人收集着呢。不过只送书总是怪怪的,你再挑个其他的吧。”
“真的没有了……”阿伊腾格娜坚辞道。她怕小郎君打破砂锅问到底,借口简若兮那里需要她帮忙,带着巴库特就跑了。
“真麻烦,送女孩子礼物从来都是最耗费脑细胞的事!”阿伊腾格娜走后,王霨低低嘟囔道:“还是先集中心神琢磨一下平息恶钱的计划是否还有漏洞。”
腊月二十六日梨园欢宴时,王霨察觉到公孙大娘表演的剑舞《裴将军满堂势》有些诡异。
宴会散后,经反复模拟,王霨确信,公孙大娘那日使出的剑招“青鸾朝凤”看似行云流水,其实出剑的身姿和长剑所指的方位都有点生硬,明显是刻意而为之。
翌日切磋对练时,王霨央求了半天,终于让阿史那雯霞同意完整演练一遍《裴将军满堂势》。公孙大娘身为剑舞高手,对动作招式的改编幅度非常细微,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其中的差别。但若有心观之,还是能看出其中的改动。
联想到腊月十九日若兮客栈中,公孙大娘门下的弟子暗中窥视进京的鲜于向。王霨愈加笃定,公孙大娘是在用“青鸾朝凤”向李亨传递情报。
情报的内容是什么呢?长剑对准王鉷,霜刃频频向下。下者,地也;“地”的谐音为“弟”。对于王鉷那位热衷结交三教九流、行事胆大妄为的弟弟王焊,王霨早有耳闻。由此他推测出,在若兮客栈中,杨暄和鲜于向是在商议以王焊为突破口,向李林甫一党下手。混在杨暄家仆中的那个中年人,恐怕也与此事有关。
理清头绪后,王霨立即调动素叶镖局的力量,紧盯王焊的一举一动,很快就发现王焊最近经常与位中年道士混在一起。
监视王焊的同时,王霨也加派人手,留意东宫那边得到公孙大娘的情报后会有什么行动。可李亨行事十分谨慎,素叶镖局的武士只发现李静忠出宫采购了些乐器。镖局武士跟踪而去,却一无所获。之后东宫就恢复了风平浪静,再无更多动作。
王霨相信,李亨与李林甫的斗争早已激化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李亨是绝不会放过任何报复机会的。他只是拿不准,杨国忠和李亨两人之间是否存在默契。
对于杨国忠发起、李亨肯定会插手的这场阴谋,王霨自然不会坐视。只是,他在意的并非李亨、李林甫或杨国忠任何一人权势的起伏,而是大唐国运的兴衰和华夏文明的荣枯。
王霨不清楚李林甫是否发现危机逼近,他暂时也没有横插一脚、提醒李林甫的打算。冷眼旁观之际,王霨惊愕地发现李林甫老而弥辣,翻云覆雨的手腕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先是利用李隆基对武惠妃的余情未了,把寿王李瑁和盛王李琦推到前台,威胁李亨的东宫之位,从而增加手中的筹码;后又抓住李隆基对恶钱泛滥的厌恶,对掌管铸钱的杨国忠发动霹雳一击,大肆贬低他的理财能力。一时之间,李林甫四面开花、咄咄逼人,气势若长虹贯日,甚至掩盖住了他日益衰退的权威。
只是李林甫虽擅长权斗,却还是不小心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治国以私心,导致兑换比例不合理;二是低估了治理恶钱的难度。如此就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货币体制崩坏的恶果,王霨在前世见过太多,对之有远超常人的畏惧。因此,与杜佑一起准备进士科大比的同时,王霨一直在潜心谋划如何平息恶钱。经过一系列暗中部署,现在已经大致有了眉目。
昨日杏园宴甫一结束,王霨刚想着找谁给李亨带句话,却发现建宁王的家将正等在门口,说李倓为祝贺霨郎君高中进士,请王霨到曲江池畔的一座精致别院叙话。
王霨抵达别院时,刚好遇见驰马而来的李倓。原来圣人在紫云楼的筵席也刚散,李倓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
两人见面寒暄数句后,李倓就邀王霨一同泛舟曲江池。舟楫之上、天水之间,两人手谈之时,王霨对李倓低语道:“恶钱纷纷,太子殿下岂能袖手旁观?”
建宁王听后略一凝眉,却未应声,只是继续下棋。王霨相信,李倓肯定会将自己的话传到李亨耳中。
正沉思间,王勇敲开了雅间的门,将一张名刺递给王霨:“小郎君,珪郎君正在大堂之中,还带了位客人。”
“李泌!”王霨扫了眼名刺,眼神一亮,李亨比他想象的还要急不可耐:“王勇叔叔,烦请你让若兮娘子收拾个雅间出来,我要会会这位李先生。”
王勇下去后,王霨兴奋地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白衣宰相登门,看来李亨是要试试我的斤两。而我对这位历经四朝、誉满天下、自由进退于庙堂江湖间的李邺侯也甚是好奇,但愿他不会让我失望!”
前世读唐史,安史之乱带来的旷世灾难常令王霨扼腕叹息。不过,这场席卷天下的兵燹恰如山林野火,也烧出了华夏文明最珍贵的品质,在历史的星空留下了一串令人敬佩的名字。作为安史之乱中最杰出的谋臣,李泌的大名自然是中唐群星中最耀眼的那一颗。
来长安后,王霨早就想会一会李泌,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即将得偿所愿,他不免有些激动。
“李先生,不知我平息恶钱的办法,能否入你的法眼呢?”浩荡春风中,王霨走出雅间,如即将出场的斗牛士,浑身上下充满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