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霨郎君比起西征石国时愈发老成了。”封常清斜看着王霨,似笑非笑道:“只是霨郎君一到长安,就拉开架势与王少卿恶斗两场,莫非是有人逼你交投名状?”
“封副使,在下行事一向清清白白、自由自在,不知何谓投名状。”王霨面色不变,搀着封常清缓缓走过门洞,冷笑道:“家父教导在下为人处世时,只说了两句话,那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封常清停下脚步,细细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叹道:“妙哉斯言!王都护不愧是家学深厚的世家子弟。”
“某来长安,是为了春日科举,并无意惹是生非。若不是王少卿屡次三番挑衅,在下绝不会出手反击。”王霨用黑亮的双眸盯着封常清,严肃地说道。
“霨郎君是在托某传话吗?”封常清轻笑道:“若是霨郎君有意讲和,某倒是与王御史大夫有几分交情。”
“不!”王霨坚定地摇了摇头:“在下自问行得正、坐得直,并未做错任何事,为何要求和?”
“哦?看来是某多事了。”封常清拱手致歉:“霨郎君意气风发,令人羡慕!”
“某的意气,是以循天理、顺人心,行人间正道为底气的!其实,在下对长安朝堂中的任何一方均无讨好之意,也无厌恶之心。但若有人行不轨之事,在下必会拼尽全力阻拦。”王霨神情慨然。
“据闻霨郎君与岑判官常有书信来往,看来你们甚是投缘啊!”封常清盯着王霨看了半天,缓缓说道。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君子群而不党。”王霨引经据典。
“霨郎君学识渊博,春闱必能高中!”封常清狡黠一笑:“那么,敢问霨郎君,长安附近有几处梨园?”
“几处梨园?”王霨愣住了:“某只知大明宫太液池畔有处梨园……”
“霨郎君有所不知,长安城中,至少有三处梨园。”封常清见难住了王霨,心中暗乐:“圣人多才多艺,尤擅音律,常在太液池畔的梨园别院召集乐工歌姬演习歌舞。此乃最初之梨园;后圣人嫌宫禁中的梨园别院过于逼仄,就在太极宫北的西内苑,择一处梨花园林,兴建离宫别殿、酒亭球场,供春夏之时游乐,此乃第二处梨园;冬日长安滴水成冰,圣人年年去华清宫避寒,故而又在骊山脚下建一梨园,以便随时欣赏舞乐,此乃第三处梨园。”
“受教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霨施礼致谢。他隐约记得,前世之时,关于唐代梨园的遗址究竟在哪里,考古界有诸多争议。现在听封常清讲解,方知李隆基如此酷爱音乐,竟然修建了多座梨园。
“敏而好学,孺子可教也!”封常清抚须而笑,似乎两人是相知多年的忘年交,而方才两人的言语交锋仿佛也已被北风卷走。
王霨自然清楚封常清话里话外的试探之意,他虽不喜封常清过于阴沉,却敬重他的赤胆忠心,因此并未心生怨恨。
笑谈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梨园别院的门口。早有小黄门远远迎在外面,查验了两人的身份后,将他们引入侧殿中休憩等待。
王霨和封常清来的最早,此刻殿中并无他人。不过两人在路上已经把该说的话全说完了,此刻反而有点相对无言的尴尬。
封常清坐在雕饰华丽的椅子上,闭目养神,脸色凝重,似乎在思考军国大事。
王霨没有料到大明宫中居然也用上了高式家俱,有些惊讶。他悄悄找小黄门问了问,才知含元、紫宸等大殿中用的依然是古朴的矮式家俱,而圣人、嫔妃的寝殿和各处偏殿,早已换上了舒适大方的桌椅。
“舒适的力量是谁也挡不住的,这就是看似细微却又无可披靡的历史规律吧!”王霨暗自想到,对自己的筹谋已久的长安之行平添了几份信心。
来到长安后,无论遇见谁,王霨都一口咬定,自己来长安,纯粹就是为了参加进士科的考试。他还盗用了孟郊的诗,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形容自己的志向。
为此,王霨故意四处拜访权贵、登门投献文书,忙得不亦乐乎;火锅店开张后,王霨又约上杜环的族叔杜佑,一起切磋琢磨,苦读经典、研习文章,让人以为他格外在意科举名次。
杜佑今年才一十七岁,比杜环年轻得多,但论及家族辈分,他却不折不扣比杜环高上一辈,是杜环如假包换的族叔。
王霨离开庭州时,杜环修书两封,让他带给妻子韦氏和族叔杜佑。因为杜佑明年也要参加科举,杜环在信中交待,让杜佑和王霨多多交流,携手共进。
王霨一到长安,就携带重礼拜访了韦氏和杜佑。杜佑年纪虽轻,却笃学好古、秉烛达旦,学问十分精深。尤其是在经学上,比王霨的半吊子水平高多了。
而翻阅过《经行记》和《枕戈集》后,王霨的“文采风流”和杜环万里之旅,也令杜佑佩服不已。两人时常在一起攻读诗书,迅速成为在书海中同舟共济的好友。
不过,和杜佑全神贯注于学问不同,王霨一直派人留神着宫中的动静和李林甫、李亨处的消息,达不到心无旁骛的境界。
很快,阿史那霄云带来了杨玉环亲赐的令牌和梨园宴乐的消息。
“霨弟,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下面只能靠你自己了。虽然我并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讨好圣人和娘子。”将令牌交给王霨后,阿史那霄云客客气气地说道。
“霄云姐姐,你的话实在太见外了!”阿史那霄云的态度让王霨有些黯然,他仿佛感觉自己在仰望高空中的云彩。不过,即便如此,王霨也并未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
阿史那霄云歪着头,神情玩味地看着王霨,幽然叹道:“霨弟,你长大了,我们都长大了!”
“姐姐是在怀念西征路上自由自在、无话不谈的日子吗?”不待思索,王霨心中憋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自由自在……”阿史那霄云明眸一亮,眼中仿佛有团火焰被点燃。可亮光只如流星一闪,就又迅即陷入了黑暗之中:“越长大,越不自在……”
“姐姐可是有难言之隐?”王霨想要抓住那双柔荑,手伸到半空,才感觉不妥,只好顺势将手拍向自己的额头。
“傻弟弟!”王霨的窘态让阿史那霄云忍俊不禁,她眉眼含笑,用纤纤玉手轻轻笼住王霨发烫的手掌:“姐姐每天打马球、逛东市西市、吃火锅,开心的很,你不用瞎操心。”
“姐姐……”那宛如春溪的柔美,让王霨怦然心动,浑然忘记自己想要说什么。
见王霨傻傻地发呆发愣,阿史那霄云面色羞赧,也不及辞别,就急忙松手离去。待王霨回转过来,才发现人去楼空,唯余馨香缭绕。
念及到长安之后与阿史那霄云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王霨脸上顿时有些发烫。王霨自信阿史那霄云待他不同于别人,可他依然觉得,自己有点琢磨不透女神的内心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样的忧伤……
“太子殿下到!广平郡王到!建宁郡王到!”小黄门的报唱声将王霨从绮丽遐思中惊醒,他与封常清急忙走出殿门,稽首拜见李亨、李俶和李倓。
“某本以为出门甚早,不料还是被封副使捷足先登了!”李亨黑着脸,瞄了几下封常清的跛脚,故意打趣道。
“殿下,在下自知腿脚不利索,担心耽误陛下的宴乐,才特意早来了些。”封常清语气平静,并不恼怒。
李亨见封常清城府极深,不再试探,转而问道:“霨郎君为何也来的如此早呢?”
“回殿下,某初次进宫,战战兢兢,唯恐出错,故提前抵达。”王霨故作紧张。
“霨郎君是上过沙场的英武少年,胆魄应异于常人,为何如此惶恐?”李亨追问道。
“纵有蛮夷百万,何如大唐天子之威?”王霨故意夸张道:“若当年殿下率兵西征,大食敌酋必望风而逃,也能省却北庭、安西健儿的一番苦战了。”
“油嘴滑舌!难怪能将高翁哄得心花怒放。”李亨抓住王霨的胳膊,笑着向偏殿内走去。
“家父常盼在下效仿家兄,通过春闱。在下愚笨,只好耍点小聪明,博朝堂诸公一笑。”王霨委婉解释道。
“《枕戈集》中的诗文某都读了,对于安边治戎,霨郎君颇有心得,比两个犬子强太多了。”李亨的赤裸裸的吹捧,让封常清都忍不住侧目。
“殿下谬赞了,在下实在当不起!”王霨演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广平郡王和建宁郡王皆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岂是在下可比!在下还得多谢两位殿下的偏爱和袒护。”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见王霨示好,李亨略有喜色。
“于殿下是小事,于在下就是天大的事了!”王霨拿出前世恭维公司领导的精神,大吹法螺。
李倓望着王霨,偷偷刮了刮脸,笑王霨的脸皮太厚,如此溜须拍马的话也能说得出口。
李俶却仍然一本正经地跟在李亨身后,一举一动,都端端正正。
“听闻李相和杨节度使都让你吃了闭门羹?”李亨坐下后,拉着王霨坐到近前。
“李相与杨节度使皆朝堂重臣,政务繁忙,不见在下亦属平常。某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怨言。”王霨见李亨有挑唆之意,并不接茬。
“霨郎君若是才疏学浅,那某的孙子岂不是土鸡瓦犬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然后才传来小黄门的报唱:“李相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