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击溃艾布•穆斯里姆统率的大食军后,王霨与王正见、杜环、马璘等聚在一起,细细琢磨西征前后的种种蹊跷之处。很快,他们就推测出,葛逻禄王子谋剌思翰用心险恶,谋剌黑山之死大有玄机。
而当王正见对高仙芝讲出心中疑虑时,封常清则表示,他一直都担心谋剌思翰城府太深,令人难以捉摸……
但是,谋剌思翰率领葛逻禄部的反戈一击,是压倒艾布•穆斯里姆大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王正见和高仙芝不仅不能出手惩罚谋剌思翰,相反,还必须大张旗鼓表其功勋,以激励碛西诸部心向大唐。
王霨正思虑该如何处理如此棘手之事时,封常清却狞笑着说出四个字:“分而治之。”
王霨想到前世赫赫有名的日不落帝国,想起搅得南亚数十年不得安宁的蒙巴顿方案,顿时心领神会、击节赞叹。
于是,在王正见和高仙芝的携手运作下,将葛逻禄部一分为二的诏书便应运而生。
谋剌思翰苦心孤诣谋划许久,却在目标即将实现的最后一刻未竟全功。
不过,他也并非一无所得。被大唐敕封为小叶护、掌管葛逻禄部一半兵马,较之他之前无兵无马、不受父亲喜欢的局面,已然是霄壤之别。
葛逻禄部一分为二后,封常清担心谋剌逻多抵挡不住谋剌思翰的鲸吞蚕食,就用各种手段扶持谋剌逻多,维持双方势均力敌。
而谋剌逻多虽然贪婪好色、才干有限。但在与弟弟的争斗中吃了几次暗亏后,他终于认识到,若是离开安西军的支持,自己将会如父亲一般,不明不白死去。
因此,他下定决心,牢牢抱紧高仙芝的大腿,借助安西军的力量,对抗显露出獠牙的谋剌思翰。
本来,谋剌逻多也可选择投靠阿史那旸。可为抢夺阿史那霄云而夜袭大云寺的狂妄之举,成为了横亘在他与阿史那旸之间的鸿沟。故而,谋剌逻多不得不彻底倒向安西军。
谋剌思翰有心吞并谋剌逻多的兵马,却碍于高仙芝的阻挠,只能零敲碎打、不敢堂而皇之动手。
在阿史那旸上任前,王正见约他深谈了一次。王霨虽不知他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过隐约听说,王正见提及过谋剌思翰,并提醒阿史那旸警惕此人。
可是,根据素叶居商队收集到的情报,王霨惊愕地发现,谋剌思翰似乎颇得阿史那旸欢心。
阿史那旸不仅极其倚重谋剌思翰手中的兵马,还上表长安,为他求了个长史的职使。而忠心耿耿的拔汗那王子窦屋磨,才不过得了个河中节度判官的职使。
“阿史那旸究竟意欲何为?”念及河中局势,王霨不禁疑云满面、忧心忡忡。可是,与大唐腹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相比,王霨此刻实在无暇过多思虑河中之事。
“霨郎君所言甚是,某也怀念那时的轻松自在。无奈父汗战死沙场,又蒙天可汗垂青,逼得某不得不挑起重担。就算有心偷闲,也实在不敢辜负圣恩。”谋剌思翰对王霨话中的讽刺视而不见,满脸真诚地叹道:“霨郎君这两年大展拳脚,办商肆、作诗文,也甚是操劳。虽然郎君年轻,可也得顾惜身体。”
“多谢思翰叶护关心!”王霨对谋剌思翰叹为观止的演技佩服不已。他自忖,与谋剌思翰相比,自己的脸皮还是太嫩了些,对情绪的掌控也远达不到收放自如的境界。
“殿下得偿所愿,可喜可贺!”与谋剌思翰暗藏机锋地寒暄后,王霨转而向叶斛施礼问候。
“多谢霨郎君当年指点迷津,某一直感恩在心。”尽管怛罗斯之战波折丛生,但叶斛还是由衷庆幸在怛罗斯战场上遇见了王霨,从而使自己在与移地健的争斗中占了上风。
“此乃殿下之福德,与某何干?”相较之下,王霨还是更喜与叶斛交谈。
“为何不见王兵马使?”叶斛见王霨身边只跟了十余名武士,并未见到王勇,有点惊讶。
“王兵马使有些私事。”王霨笑道:“前面就是在下的店铺,寒风习习,殿下与叶护何不入店详谈,顺便为某新店开张捧个场。”
叶斛与谋剌思翰相视一笑,齐声回道:“正有此意!”
王霨与二人边走边聊,亲自领他们进入店中。只见宽敞的大堂内,一排排方桌码得齐齐整整,宛如等待检阅的军阵。每张方桌正中,都放了个明光澄亮、造型奇异铜锅。
“难道这就是火锅?”叶斛和谋剌思翰在心中胡乱猜测。帝德和特尔克则分别带着两人的亲卫,护翼于后。
“叶护、殿下,烦请在雅间稍事休息。今日鄙店开张,人多事杂,恕某不能多陪。”将两人安置在二楼雅间后,王霨施礼告辞。
“霨郎君客气了,某与叶斛太子不告而来,已然是恶客了。岂敢再多耽误霨郎君的时间。”谋剌思翰彬彬有礼地回道。
“多谢霨郎君款待,某与思翰叶护久别重逢,正要畅聊一番。霨郎君自去忙碌,不必挂念吾等。”叶斛正想与谋剌思翰深谈剑南战事。
离开雅间后,王霨低低自言自语道:“开店如持火夜行,果然会把各种蛾子招引过来。不过,今日想必也会有不少幺蛾子,还得谨慎应对。”
王霨走出大堂,来到素叶居后院,只见阿伊腾格娜站在月门内,关切地问道:“小郎君,那谋剌思翰与叶斛所为何来?”
方才王霨与阿伊腾格娜乘坐马车,从金城坊的住宅赶到火锅店前时,瞥见谋剌思翰与叶斛在店前闲谈。
王霨主动上前问候,阿伊腾格娜却不欲与两人照面,就从侧门直接绕到火锅店后院去了。
“听他们的口风,似乎是偶然至此。不过,两人心思缜密,所言皆不可轻信。好在葛逻禄远在河中,又已分为互相攻伐的两部;回纥部慑于北庭、朔方军的威压和黠戛斯部的钳制,还算恭谨。两部此刻当不会卷入长安风云之中,不需过于提防。”王霨谨慎回道。
“小郎君不是能分辨出他人是否撒谎吗?”阿伊腾格娜莞尔笑道。
“两人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实在难辨真假。”王霨摇头叹道:“若人之所思所想皆浮于面庞,世界将会简单许多。”
“若是那样,岂不少了许多趣味?”阿伊腾格娜嬉笑道:“好在小郎君一言一行,已很难瞒过我。”
王霨伸手在阿伊腾格娜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本就不曾想过要瞒你!”
“哼!那是因为小郎君根本骗不过我!”阿伊腾格娜踮起脚尖,在王霨的鼻子上重重刮了一下:“前两日拜会朝堂诸公,小郎君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嗯……”王霨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衮衮诸公,蝇营狗苟于私利者多,夙夜忧叹于国事者少,实在令人不安。”
王霨此次入京,是因数月前接到来自长安的圣旨。诏书上说:“……朝请郎王霨,身为功勋之后,素有令名。朝中重臣多有举荐,言其文思敏捷、屡立边功……特许王霨入京赴试……”
对于突如其来的诏书,王正见颇为不满,张罗着让新任北庭判官元载上表,坚辞恩旨。
元载此人,乃王忠嗣之婿,亦是进士出身。杜环升迁为北庭长史后,被人推荐到王正见门下。
王正见本有些犹豫,但虑及族兄骤死,就征辟元载为北庭判官。
听到王正见要违逆圣旨,元载急忙跪拜在地,连呼:“都护三思!”
王霨深知,恩旨背后必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但他的态度却与王正见截然相反,因为他思虑许久,愈发觉得必须进京走一遭。
父子二人闭门长谈许久,王正见最终还是拗不过王霨,同意其入京赴考。不过,为了确保王霨的安全,王正见特意任命王勇为朝集使,进京朝拜圣人。如此,可与王霨一路同行,护卫其周全。
拜见过圣人后,王勇将会携家带口留在长安,掌管北庭进奏院事宜,以协助王霨。
唐朝时科举制方兴,与明清时的周密完备相比,章程甚是粗疏简陋。
最初试卷上的名字都不糊,考官多据亲疏而取士。后武则天为堵住此弊,下诏严令试卷必须糊名。不过,即便如此,考生依旧可以通过笔迹、字体等信息暗示身份。
更令后世难以想象的是,唐代科举还盛行通榜取才和行卷取士。
所谓通榜,即主考官可以派人寻访举子在社会上的才德声望,制成榜贴,以备录取时参考。在寻访过程中,达官贵人和士林名儒的推荐延誉是至关重要的。
所谓行卷,即是士子在应试前,可将自己平时所作的诗文择其佳者汇集成册,投献给长安的名公巨卿、社会贤达,求其赏识,制造声誉,向主考官推荐。
因此,唐代的应试考生,均会耗费大量精力用以拜会朝中公卿权贵,投送文章诗篇,以求声名显达,博取考官甚至是圣人的垂青。正所谓“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