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西域少年行

第五十八章:济济一堂中军帐(七)

封常清静静地站在那里,斜眼低垂,一言不发。

高仙芝也并无让封常清回应之意,中军大帐里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高仙芝才又开口道:“封二,某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怕王正见因李相和东宫间的恶斗,故意拖延,以削弱安西军的实力。但某坚信,无论朝堂上如何争斗,都不应以士卒的鲜血和战争的胜负为赌注,此乃大丈夫为人之根本,也是为人臣者应恪守的底线。某相信,虽分属不同阵营,在战场之上,王正见与某其实乃同道中人。”

“节帅如此说,在下不敢质疑。只希望节帅没有看错人。”封常清轻轻说道。

“看对如何,看错又如何!”高仙芝哈哈狂笑:“大丈夫终究要靠自己手中的刀剑创建不世功业,岂能因人成事乎?即使北庭军不来,某自信也可凭借安西精兵,大破大食叛军!”

“节帅天纵英姿,安西健儿锐不可当,虽然人数上没有优势,但应当可以和大食叛军的呼罗珊骑兵相抗衡。”封常清见高仙芝主意已定,就开始认真思量,如何单纯依靠南下的兵马战胜大食叛军。

“封二,你觉得葛逻禄和回纥两军如何?”高仙芝问道。

“节帅,葛逻禄部与安西来往密切。谋剌黑山虽然贪婪,但对你还是非常敬畏的。此次他遵照节帅的吩咐,故意跳出来讨要封赏,主动给节帅创造了立威的机会,表现还不错。葛逻禄部的士兵虽然比巅峰时期的突骑施人略差,尤其是在军纪上,但其战力还算不错,可堪使用。回纥骑兵虽是第一次接触,但以某对叶斛王子和曳勒罗将军的观察看,叶斛王子年纪轻轻,应人接物就已能做到滴水不漏;曳勒罗的话不多,但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也是有心计、有能力之人。由将推兵,回纥部能够重整漠北,确非侥幸。回纥骑兵的战力当在葛逻禄人之上,至少也是伯仲之间。因此,在节帅的统率下,以安西精兵为核心,葛逻禄人和回纥人为两翼,纲举目张,当能有六成把握将呼罗珊骑兵一网打尽。”封常清冷静分析道。

“可惜拔汗那国的兵马不堪用,否则胜算更大。”高仙芝遗憾地说道。

“昭武九姓,居于四战之地,周边强邻无数,却喜经商、轻军旅,兵威自然不振。九国又四分五裂,缺乏能够纵横捭阖的雄主,力量拧不到一块,就只能如同风中的蒲草,四处依附。”封常清对昭武九姓甚是看不起。

“突骑施苏禄可汗在时,昭武九姓基本都遵其号令,在其带领下共同抵御大食人。苏禄虽与大唐之间也发生过冲突,但最初大体还算恭谨,河中也和平无事。后来苏禄野心渐炽,欲图独霸河中,也屡次攻击安西、中断商道,闹得碛西之地鸡犬不宁,才引发了我军对突骑施的攻伐。而今突骑施衰落后,安西和北庭的辖区安宁了,可抵御大食东侵的壁垒也被拆毁了,石国、康国等墙头草纷纷倒向了大食人,河中自此进入了多事之秋。因而,某有时也想,河中地区出现苏禄这样的雄主,对于大唐而已,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究竟是否应该让苏禄这样的人统御河中?”高仙芝长叹道。

“节帅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依某看来,判断的依据其实很简单。”封常清见高仙芝陷入沉思,便笑着排解道。

“说来听听。”高仙芝知道封常清常有惊人之语,就感兴趣地问道。

“只有听从圣人号令的雄主才可能有利于大唐,也才会被圣人默许统御河中;否则,宁愿河中战火连连,也决不允许出现一个忤逆大唐的雄主。”封常清毫不犹豫地说道。

“家父曾说过,某在关键处不若二郎果决。之前某不信,今日听二郎一言,方知是我矫情了。”高仙芝赞道。

“节帅谬赞了!不过是某出身寒贱,对世人贪婪之心体会得更深罢了,因而行事顾忌更少。”封常清淡淡道。

“二郎所言甚是。突骑施人不遵圣人之命,自该承受国破家亡的结局。壁垒毁了,我们就自己挥刀上前。大唐男儿,又何曾惧怕过任何人!”高仙芝哈哈笑道,手中竹杖在沙盘上一指:“明日即可派遣李嗣业统率五千安西兵马,会同葛逻禄部,发兵阿史不来城!”

五月初九深夜,碎叶城东市如意居分号后院内,忙碌了一天的阿史那雯霞,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可能是因为太疲惫了,她连被子都没有盖好,就胡乱倒在床上睡着了。

苏十三娘悄悄推开了阿史那雯霞的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替阿史那雯霞盖好锦被。

尽管苏十三娘已经很小心了,可被子甫一接触到身体,沉睡中的阿史那雯霞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浑身肌肉一紧,手臂狠狠地胡乱挥了一下。

苏十三娘见爱徒如此警觉,在避开手臂攻击的同时,面有喜色。

阿史那雯霞盲目的攻击落空后,她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了。翻身的同时,她还嘟囔着乱七八糟的梦话:“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我不服气!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咱们走着瞧!”

望着徒弟那张在睡梦中依然倔强而不甘的脸,苏十三娘更加小心地将被子盖好,然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漫步在如意居的后宅庭院之内,苏十三娘想着为情所困的爱徒,不禁有些烦躁。她伸手用力拍了拍庭院中挺拔的云杉树,却依然无法排解心中的担忧。

作为清醒的旁观者,从庭州元日大火以来,苏十三娘将爱徒、小郎君和霄云小娘子之间的情感历程和爱恨纠结看得一清二楚。

爱徒的表白和强势、小郎君的痴迷和犹豫、霄云小娘子的退避和反击,在她眼中,其实都只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可是,她也明白,红尘沾染再深,一缕初心难泯。无论是再幼稚、再可笑的情感,在初尝青果的少男少女们心中,都将是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的事情。

“雯霞,你好自为之吧,但愿日后你不会为情关所困。”苏十三娘自言自语道。她衷心期盼,爱徒未来的情路能够顺畅一点。

替情丝纷乱如麻的爱徒操过心后,苏十三娘的心头忽而闪现出一张沉稳、黝黑的面孔。

“呸!”苏十三娘朝着空无一人的远处啐了一口,试图赶跑闯进她心扉的大黑牛,可迷人的眼眸中,却又荡漾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西征石国结束之后,用不用着急回长安呢?师父那边或许不急,但懒散的秋娘可能急不可耐,等我回去替她干活吧。”苏十三娘摩挲着腰间的剑鞘暗暗琢磨道。

对于如意居所谓的西拓生意,苏十三娘心里清清楚楚,那不过是个遮人眼目的幌子罢了。

二月底,如意居的信鸽带来了师父的秘信,令她假借护卫如意居向河中开拓生意的名目,尾随北庭军西征,并利用阿史那雯霞和王霨的渠道,替王正见打探情报,帮助北庭军获取西征的胜利。

在秘信中,师父并未细说这么做的原因,只简单写了句“国战当头,吾师门虽力量单薄,亦不敢畏缩不前。望汝尽心竭力,辅助北庭唐军。”

苏十三娘影影绰绰地猜测道,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东主王元宝之间,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但她想起师父派她来庭州时,曾经说过欠王元宝不少人情,也就不疑有他。

更何况,即使没有师父的命令,苏十三娘也考虑过随军西行,在协助北庭军的同时磨练爱徒。

苏十三娘只是奇怪,王元宝为何要如此热心于西征战事。她知道,在北庭军开拔前,如意居的刘掌柜就奉命向北庭都护府捐助了一大批军资、粮草;西行之时,刘掌柜更是让商队将庭州分号价值七十多万贯的金银全部带上,远远超过了开拓分号所需;抵达碎叶城、搭起分号的架势后,刘掌柜根本不关心开拓生意,而是忙于采购各种军需物资……

苏十三娘每日醉心于提升剑技、行侠仗义、惩凶毙恶、打抱不平,对于商贾之事兴致寥寥。在确认如意居是在真心帮助唐军后,她也就将心中的一点疑惑压了下去。而她也并未注意到,师父的秘信和如意居的资金,都明确指向北庭唐军,而非安西兵马……

苏十三娘正遐思间,坊墙外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有两队骑兵不期而遇。她正欲跃身翻上云杉树梢之时,见阿史那雯霞也手持长剑,从里屋冲了出来。

“什么人!”墙外有人喝问道。苏十三娘伸手拉了一把阿史那雯霞,和她一起潜伏在云杉树上,借助满天的星斗窥视外面两队打着火把的骑兵。

“某乃葛逻禄部的谋剌思翰,你们是什么人?”在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下,对面的骑兵中有人用流利的汉话回道。

“吾等乃北庭轻骑兵,奉命执行宵禁。思翰王子,尔等为何违反军令,深更半夜来到东市?”北庭轻骑兵不依不饶道。

“吾长兄今日因行为不检,顶撞了霨郎君,被父汗一怒之下踢晕。某替长兄前往城北贵部军营向王都护赔礼道歉后,回到玄色大帐,见兄长依然昏沉不醒,就想起曾在医书里看到过一门偏方。为了尽快救治兄长,在征得父汗同意后,就夤夜来到东市抓药。”谋剌思翰一边流利地解释,一边拍马向前,将腰间的鱼符和葛逻禄部的令符递给了北庭轻骑兵。

“既然有谋剌叶护的许可,吾等不敢耽误思翰王子。”轻骑兵仔细查验过后,将鱼符和令符交还谋剌思翰,并让开了道路。

谋剌思翰和葛逻禄骑兵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之后,北庭轻骑兵们离开了如意居分号附近,继续巡逻。

苏十三娘知道,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北后,王都护除了发兵阻断了石国和碎叶城的交通外,还派人和葛逻禄部一起驻守在碎叶城诸门,并派了千余名轻骑兵,开始在城内严格执行宵禁。

对于北庭军的安排,苏十三娘甚是赞同。大战之前,最需提防的便是消息泄露,必须严加约束、截断渠道。

不过,精于侦查、情报的苏十三娘也明白,探子们无孔不入,防范起来特别难。对付探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培养自己的探子。

在长安,负责治安的金吾卫、京兆尹和街使等军政官署因职责重大,均和江湖剑侠们保持着或明或暗、或公或私的联系,以及时掌握城中三教九流的动向。

北庭边军和长安的衙署不同,他们在情报上,显然更重军中斥候和来往东西的行商,缺乏自己的密探。因而,北庭军抵达碎叶城后,虽然加强了对城中及周边的掌控,但暗处的探查工作,却十分有限,更多地还是依赖葛逻禄人的力量。而葛逻禄人的能力,苏十三娘根本根本看不上眼。

她有心帮北庭军清查碎叶城中的暗探,但无奈人生地不熟、语言也多不通,进展较慢。近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阿史那雯霞乔装城葛逻禄人探知的。

方才坊墙外出现响动时,苏十三娘本来特别兴奋,以为能有什么大收获。可见谋剌思翰对答地滴水不漏,她也就不再留意了。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个那个大胖子抓药,实在无趣!”失望的苏十三娘打了个哈欠,抓住绳索,轻巧地从云杉树上滑下。

“师父,谋剌思翰方才所说的顶撞霨弟是怎么回事啊?”阿史那雯霞学着师父的样子滑落之后,急匆匆地问道。

“霨郎君和你姐姐他们从此处离开之后,在即将拐上鸿鹄大街时,和谋剌逻多偶遇。听闻是谋剌逻多出言调戏霨郎君的丫环,也不知道说的是你姐姐还是伊月小娘子。你也知道,以霨郎君和王别将的脾气,岂会善罢甘休。谋剌逻多被老爹一脚踢晕,谋剌思翰前往北庭军营赔罪,大概就是如此吧。那时你正在后院琢磨如何装扮得更像葛逻禄人,我觉得此事也不是特别重要,就没有告诉你。”苏十三娘轻描淡写道。

“谋剌逻多?”阿史那雯霞一字一句地说道,她那双灵动的双眸急速转动着。

“天色已晚,别想了。你姐姐和霨郎君都没有吃亏,不用担心。睡了,睡了!”苏十三娘揉了揉阿史那雯霞的头发,催促道。

两人迈进里屋后不久,碎叶城东市上空,忽然飞起了数只信鸽。

在星光的照耀下,信鸽扇动着洁白的双翼,朝碎叶城西的夜色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