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正月十七日,庭州城西。慵懒的冬日暖阳,斜斜地挂在东方的半空中,默默注视着马球场上那一群兴高采烈的少年们。
马球场边上,阿伊腾格娜从比赛开始之后,就一直在低头沉思,很少关注球场上的争斗。
在她身旁,一群翠红柳绿的小丫环们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热闹地气氛把阿伊腾格娜衬托得格外形单影只。
兰、荷、菊、梅四香,琉璃、玛瑙、瑟瑟、珊瑚四宝,这八个负责贴身服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小丫环,由于王正见和阿史那旸两家交往密切,相互间都熟悉得很。
她们凑在一起,仿佛是春日枝头落满了一串叽叽喳喳的麻雀,又好像是夏季荷塘挤满一群嘎嘎不休的鸭子。
昨日听闻今日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要打马球比赛,这群爱热闹的丫环们自然吵着嚷着要参加。
其实马球比赛的时候,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很少需要她们服侍,她们闹着要过来,只是为了观赏比赛,顺便能够聚在一起玩耍一番。
比赛开始之后,她们在马球场边铺开地毯,凑在一起,一边给小娘子、小郎君们加油,一边天南地北地闲聊。
不过这些丫环们虽然衣食无忧,在吃穿用度上可能比一些瓦舍之家的小娘子还要阔绰华丽些,但终究只是竟日在四角天空中服侍他人的笼中之鸟,聊来聊去,也还是内宅里的一地鸡毛蒜皮。
这也是阿伊腾格娜迟迟无法和她们融在一起的重要原因,她实在无法忍受整天搬弄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移拔可汗对阿伊腾格娜是十分疼爱的,虽然知道她不可能成为突骑施汗国的继承人,但还是倾尽全力培养她。
因此,阿伊腾格娜从小接受的教育,绝非常见的女红或《女则》,而是《论语》、《尚书》、《周礼》等为政之道和《道德经》、《韩非子》等谋略之道,甚至还包括《诗经》、《孝经》《管子》、《吕氏春秋》和《庄子》等内容。
在如此教育氛围下成长的阿伊腾格娜,当然不会和普通小娘子一般,竟日盯着琐碎之事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这也是为什么她和王霨特别投合的原因,因为除了军事之外,阿伊腾格娜所接受的教育内容和水平,和当时的男性贵族子弟可以说是毫无差别,自然就能够和王霨聊得来。
而像梅香这样不识文字、不通笔墨的小丫环,和王霨肯定缺乏共同语言。
但梅香从来没有从这方面考虑过问题,她既不探究为什么小郎君如此怜惜阿伊腾格娜,也不去反思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只是觉得自己被新来的突骑施小婢女欺负了,因此每日都很烦躁和生气。
自从来到庭州之后,梅香毫不遮掩的敌意总会让阿伊腾格娜想起庄子《秋水》里的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突骑施汗国覆灭之后,阿伊腾格娜陷入了国破家亡的惨境,从云端跌入污泥,从郡主变成婢女。她日日小心、时时在意,对于他人的欺凌侮辱也都尽量忍气吞声。
但是,鲲鹏就是鲲鹏、美玉就是美玉,无论陷入什么样的逆境和泥淖、无论如何隐忍和掩盖,都无法磨灭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志气和美玉不同凡石、卓尔不群的品质。
因此,即使遭遇了如此多的变故和意外,阿伊腾格娜心中那点身为突骑施王女的自尊和骄傲,始终未曾泯灭。
每当梅香如同气鼓鼓的鸱鸟敌视自己的时候,阿伊腾格娜会不由自主想起庄子的寓言,然后由衷地可怜梅香,可怜她天地如此之小、在意的事情如此之少。
可怜之后,便难免有些自哀,因为自己竟然和这些目光短浅的婢女一样,陷入了狭小的笼中,每日只能看见那么一片巴掌大的天空。
支撑阿伊腾格娜坚强挺过来的,除了身为王女的那点骄傲之外,就是来自王霨的细心呵护了。
阿伊腾格娜能够感觉到小郎君对自己的深切怜惜和关心。她已经看得很真切,小郎君目前最在意的人是霄云小娘子,但她也非常肯定,小郎君对她的呵护,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大概,这就是兄长对妹妹的一种关怀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转念想到温暖可爱的小郎君,成为庄子故事里腐鼠,那幅滑稽场景,会让阿伊腾格娜忍俊不禁,心情微微好转一点。
“或许自己可能真的在意腐鼠吧,在意这个像忽都鲁一样关心自己的小郎君吧,这也是自己生活和庄子故事的不同之处吧!”阿伊腾格娜在心里“嘲讽”小郎君是腐鼠的时候,也常常会这样遐想,然后又会从小郎君想到忽都鲁。
如果忽都鲁和小郎君都在自己身边就好了,阿伊腾格娜有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奢望。可是,目前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两个人,应该是完全处于敌对的阵营之中了,自己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梅香等丫环们不知道阿伊腾格娜的身世,只是隐隐觉得她虽然不言不语,却总是有些与众不同、格格不入的地方。
再加上阿伊腾格娜初来乍到,年纪也比她们都要小,所以八个大丫环一直都没有把阿伊腾格娜吸纳到她们的小圈子里面。
而梅香明确表达了对阿伊腾格娜的反感和抵触之后,其余七个大丫环碍于梅香的态度,也就更不便和阿伊腾格娜过于亲密了。
丫环们之间的这点小心思和小争斗,阿史那霄云大咧咧的性格,压根不会去留意;阿史那雯霞看得一清二楚,但之前这些事都和她毫无瓜葛,自然不会说什么;王绯性情稳重,即使心如明镜,也什么也不说。至于王霨和阿史那霁昂这两个小郎君,对女孩子们的世界则接近于一窍不通了。
王霨策马击球从阿伊腾格娜身边奔驰而过时,曾多次挥舞着马球杆向她示意,但阿伊腾格娜都只是心不在焉地随便挥手简单回应一下,然后就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梅香,看着阿伊腾格娜对小郎君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心中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小贱婢,小郎君那么宠你,你竟然不识好歹,摆起谱来了,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梅香一边和阿史那霁昂的小丫环珊瑚闲聊,心中一边琢磨着如何再寻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突骑施贱婢!
她知道小郎君很宠溺阿伊腾格娜,知道崔夫人也对这个小贱婢很客气,但她丝毫不惧。
前几日发生的冲突已经让她看明白了,裴夫人和自己一样,也很厌恶这个突骑施贱婢。
王家内宅,虽然崔夫人最得宠,但真正掌握下人们生杀大权的,依然是正室裴夫人。
上次小贱婢侥幸过关,完全是因为阿郎突然出现,看在崔夫人的面子上救了她一把。但阿郎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内宅之中,若是设法让裴夫人再抓到一次她的小辫子,这个突骑施小贱婢不死也要脱层皮。
梅香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仿佛裴夫人已经同意让她掌阿伊腾格娜的嘴了。
“梅香,在想什么高兴事呢?”兰香的问话打断了梅香的美梦。菊香、琉璃和玛瑙闻言,也凑了过来,瞪着大眼睛盯着梅香,想知道她有什么高兴事。
“我能有什么高兴事?”梅香气鼓鼓地说道:“整日被人骑在头上,哪里高兴得起来!”
虽然梅香没有明言,但大家都知道她剑指何方。
“都是可怜人,她也没故意和你作对。或许小郎君是偏心了点,但你没有必要把气撒她头上。”王绯的丫环菊香低低劝解道。
“小郎君岂止是偏心啊!我看他是有眼无珠,完全被人蒙蔽了!”梅香恨恨说道。
“恐怕蒙蔽小郎君的人不是她吧……”王珪的丫环兰香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不时瞟向马球场上银光闪闪的白练驹。
“我撕了你的嘴!不许说这些浑话!”阿史那霄云的丫环琉璃马上就不干了,伸手往兰香的嘴角捏去。
“别、别、别,你别打我啊,这话又不是我说得,这是梅香偷偷告诉我的!”兰香急于分辩,毫不在意卖友求安。
兰香的话一出,琉璃、玛瑙和菊香都是一惊。
唐军从碎叶班师回庭州之后,内宅的小丫环都在悄悄议论,说小郎君从碎叶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似乎一夜之间就成熟稳重了许多。
不过很快就有人挖出了内幕,说是小郎君在碎叶城外从惊马上摔下,大难不死,反而有了莫名的大造化。至于具体是什么造化,大家都语焉不详。
当大家把焦点对准小郎君的时候,有心的丫环们都先后发现,小郎君除了变成熟之外,还有个最大的改变,就是喜欢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亲近。
之前,小郎君整日不是在崔夫人的催促下读书练字,就是和阿史那霁昂一起骑果下马、射小软弓,并不怎么和阿史那霄云小娘子掺乎在一起。
从碎叶回来之后,小郎君常常找各种理由缠着绯儿小娘子不说,还经常望着霄云小娘子傻笑。
这些隐秘事,干低贱杂役的家仆和健妇可能不清楚,但她们这些贴身大丫环都影影绰绰知道些。
但在小娘子们身边服侍久了,都知道作为贴身丫环,第一需要在意的事,便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随便乱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