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起伏的马背让王霨从再次被劫持的震惊中苏醒过来。西北方的火光在夜风中妖娆直上,呈燎天之势。
灰衣人一边扬鞭催马,一边对着王霨背后的包裹大声说着什么。话声被掠面而过的疾风吹散,洒落在炸雷般的马蹄声中,迅速湮灭。
灰衣人喊了许久,不见包裹有什么动静,不禁着急起来。腾出挥鞭的手进包裹里面一探,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个小瓷瓶,在包裹里打开,王霨在前面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气息。
清香散去后片刻,王霨后面的包裹微微动了起来,然后飘出一个略显迷糊的声音,用王霨听不懂的语言问了句什么。灰衣人大喜,连忙应到,兴奋地说了一串话。可惜王霨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感觉他的话和黑衣人说的话很像。
马蹄声隆隆,在九月的夜风中此起彼伏。素叶水河谷地区因为河流的湿润和南北高山的屏护,气候在西域地区算是宜人的。但农历九月间的晚上,夜风中已经有了沁骨的寒意。可剧烈的高速奔驰,让灰衣人的坐骑浑身是汗,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黑衣人依然在后面紧追不舍,从声音上听,好像越来越近了,毕竟灰衣人的马上多了两个人。
有几次王霨都感觉黑衣人的马已经迫近到一个马身的距离,但灰衣人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就听到后面响起尖锐的长箭撕破空气的声音,直冲黑衣人的背部而去。黑衣人对后面的长箭颇为忌惮,一听到长箭来袭的声音,就赶紧变向,规避箭路,但一变向,速度就降了下来,距离灰衣人就又远了数丈。灰衣人刚开始还对长箭有所戒备,但后来发现长箭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帮助自己,也就不再在意,只是拼命地催促坐骑。
王霨一开始还不明白后面的射手为什么要帮助灰衣人。后来一琢磨,明白了。自己目前在灰衣人手中,王勇和马璘必然投鼠忌器,不敢直接攻击灰衣人;而黑衣人夜闯大营,用刀劫持自己,还言而无信,肯定是敌非友,王勇和马璘绝不会再让自己落到黑衣人的手里,所以两害相权选其轻,宁愿选择帮助灰衣人。
而胯下湿漉漉的阿拉伯马也让王霨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王勇和马璘的依仗,那就是唐军的战马。阿拉伯马个头高大,神骏无比,善于短距离冲刺;而唐军的战马多是来自北方大漠的突厥马,突厥马是后世有名的蒙古马的前身,个头不算高,短距离冲刺一般,但吃苦耐劳、耐力极佳,长距离奔跑的优势很大。
现在灰衣人马上有三人,速度无法充分发挥;黑衣人又被后面不断袭来的长箭所累,不断地减速、提速,也渐渐要被后面的唐军赶上。想到这里,王霨心头一松。
后面的人似乎感觉有点闷,从包裹中探了出来,胳膊碰到了王霨的脸。王霨顿时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脑子中一亮,明白了后面的人就是王勇之前在自己出事的树林里所救的那个小娘子。“难道黑衣人其实是冲着这个小娘子来的,自己只是被连累了?”王霨暗暗忖到。
后面的小娘子好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向灰衣人说了几句话,听语气像是在询问什么。虽然形势很紧迫,但灰衣人还是耐心地回答了小娘子的问题。
小娘子忽然嘤咛一笑,将头凑到王霨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王霨的耳朵被小娘子的头发蹭到,忽然感觉脸急剧热了起来。气氛忽而变得旖旎起来,扑面而来的疾风也一瞬间温柔了很多。
王霨正沉醉在这九月的夜风之中,忽然前面腾起剧烈的火焰,一股热浪顺着北风冲刷着王霨红扑扑的脸。抬眼一看,一座大城在火光中熊熊燃烧,碎叶城在这兵燹之中再次惨遭蹂躏。而王霨此时才发现,他们已经从城南的唐军大营跑到了碎叶城边。
碎叶城西北方,矮壮的朱邪骨咄支拉住焦躁不安的战马,站在上风口,浑然不管自己大营中的烈焰,只是对着碎叶城的大火哈哈大笑。在他前面,无数沙陀族士兵正在将火箭向碎叶城中射去,火势乘着烈风,愈发凶猛。
壮实的沙陀王子朱邪尽忠站在骨咄支身后,几次张口欲言,又忍住了。“忠儿,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焚了这碎叶城?”
“父汗,大帅给我军的指令是埋伏在大营附近,待突骑施人破营而过时尾随而击,并没有命令我们烧了这碎叶城啊?”
“忠儿,你还是太年轻啊?”骨咄支干笑了两声,“某来问你,我沙陀族的大敌是谁?”
“我沙陀族的大敌?”朱邪尽忠沉思了一会儿,慢慢答到,“葛逻禄和我族围绕金山以西的草场素有争斗,而葛逻禄人口众多、行为骄横,实我族之大敌也!”
“哦,那除了葛逻禄呢?”骨咄支对儿子的答复不置可否。
“除了葛逻禄,那就是回纥人。回纥已建立汗国,骨力裴罗被天可汗册封为怀仁可汗,控弦之士近二十万,是当今漠北第一大势力。回纥奄有金山以北的广袤之地,且距离我族不过数日路程,威胁甚大,堪称劲敌。”
骨咄支脸上有了淡淡地笑容,疾风吹来,碎叶城的火势又大了几分。“你答的都对。葛逻禄是匹饿狼,和我族有血海深仇,而我沙陀人口不如葛逻禄,十年之内,葛逻禄都是我族的劲敌;回纥人是头猛虎,骨力裴罗已经尽有西突厥故地,纵横大漠,连大唐都不得不承认其势力范围,五十年之内都是我族的巨大威胁。你能看到这些,很不错。”
“但是,”骨咄支话锋一转,“葛逻禄人口虽众,但谋剌黑山蠢笨无谋,只有匹夫之勇,行为骄横,徐徐图之,必可破也,只是劲敌,而非大敌。回纥方兴,兵锋正盛,但回纥人非侵略无度之辈,骨力裴罗心怀立国大志,重长远之利。若其势大,吾可依附之;若其势弱,吾可缓缓侵之。虽是威胁,并非灭族大敌。”
“那我沙陀族的大敌是?”朱邪尽忠年轻的脸上满是疑惑,“难道是南方高原上的吐蕃人?还是西方的大食人?”
“都不是。”骨咄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忠儿?我沙陀和突骑施人有何区别?”
朱邪尽忠被父亲的这个问题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突骑施人和我们沙陀人都曾是西突厥部属,也都在西突厥国破之后投靠大唐,分别在安西和北庭都护府的统率下战斗。忠儿,你要记住,突骑施人的今天也可能就是我们沙陀人的明天。能够将沙陀人从大漠上抹去的,不是葛逻禄人,不是回纥人,也不会是大食人和吐蕃人,只可能是唐人。唐朝是条遨游九天之上的巨龙,不仅有庞大的人口和精锐的军队,还有华美精细的丝绸和浩如烟海的书籍,远不是某等大漠上的民族可以匹敌的。天可汗对待我们,就像猎人对待猎犬一样,若是我们可以为他撕咬、捕捉猎物,他就会赏赐我们钱粮和头衔;如果我们背叛了他或是威胁到了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派出军队,纠合其他猎犬,将我们咬死。或者将我们灭族,或者将我们内迁同化,总之一旦我们惹怒了天可汗,随时都有灭族之祸啊!”骨咄支的声音变得低沉,“所以,大唐,只有大唐,才是我们的大敌!忠儿,作为沙陀族的王子,你一定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否则我们沙陀可能就要有灭族之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