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傍晚时分,一场急雨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
西楚皇宫。
宇文铮立于书桌之前,静静望着面前的一副女子画像出神。细雨从帘缝里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衣襟,犹自未觉。
英娘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抬头沿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副女子的画像,朦胧的雨意下,一切都只露出模糊的轮廓,那女子的身影却如此清晰。
皇上即位之后,一直很努力,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习文学武、处理朝政之上,西楚在他的治理下,已经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皇上已经过了弱冠之龄,却膝下犹空。皇子是所有人都关注的事情,因为这牵扯到未来几十年朝堂权力的格局,但是皇上对女色一直很冷淡,他既没有选过妃嫔,也没有临幸过任何宫女。
今年他已经十七岁了,若是普通的西楚贵族,在这个年纪,不要说妻妾成群,就是孩子都应该有了。
皇家历来最重子嗣,因为关系到社稷存亡,先皇十二岁就有了第一个女人,其他皇子到了十四五岁,即使没有娶正室,也都会有侍妾,甚至是庶出的儿女。
可是皇上到如今竟然连侍寝的女人都没有过。
没有人比英娘更明白皇上的等待,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皇上的坚持。作为皇宫里负责照顾皇上饮食起居的女官,她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自从他挂出这幅画像,杜绝了朝中一干大臣想给他说媒的心思之后,也吸引了无数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前来自荐。
可是,看来看去,符合皇上要求的却一个都没有。
那些前来自荐的女子,不是没有比画中人美的,可是皇上总是说,长得不像。
原来他要的只是那个人的替身,并不是要选美。
英娘正想得出神,忽听宇文铮轻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她:“不知她现在可好?”
英娘轻声道:“皇上很快便能再见到她了。”
宇文铮转身,无声一笑:“今天又有人来自荐?”
英娘点点头,道:“是,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宇文铮疲惫的闭了一下眼睛,淡淡道:“又是哪家的姑娘?”
英娘道:“听孟将军说,这位姑娘是从外地来的……”
“外地来的?”
宇文铮看了英娘一眼:“她在哪里?”
英娘垂首答道:“在仪元殿。”
宇文铮袍袖一拂:“你怎么不早说!”
他大步往仪元殿而来。
此时外面雨乍歇,云初散,点点星月悄然露出,迤逦散入淡薄的夜色。
一缕月光穿窗入户洒入仪元殿,落于室内一名白衣女子的身上。
她背对着宇文铮绰约而立,一袭水缎般的长发流光潋滟直泻腰畔,勾勒出轻盈曼妙的身姿。
听到脚步声,她猝然转过身。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星光与月色骤然落入了她的眼中,随她眼波一转,秋水盈盈,烟波如幻。
即便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石也比不过这双眼睛的清亮,即便是世间最绮丽的梦境也比不过这双眼睛的柔媚。
他多年来梦萦魂绕、朝思暮想的女子,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不是做梦,不是怀念,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就站在他的眼前。
宇文铮忽然感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一丝颤抖:“孙……小姐,碧华?”
碧华低下头,便要给他跪下行礼:“民女孙碧华叩见皇帝陛下……”
他却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你掐我一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碧华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皇上,您不是在做梦。”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她的面颊,她却轻轻一侧头,将脸避开。
他不动声色的缩回手,笑着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碧华低声道:“民女此番前来西楚,是有事想求皇上。”
宇文铮不耐烦地道:“不要叫我皇上皇上的,听着难受,叫我阿九,就像我们当初在永宁一样,好吗?”
碧华有求于他,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得应道:“好。”
宇文铮拉着她在殿内的锦榻上坐下,细细的打量着她,两年不见,她清瘦了不少,下巴尖尖的如同一枚细小的杏核,愈发显得清丽动人,他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碧华犹豫了一下,方才答道:“好……你过得好吗?”
宇文铮苦笑了一下:“你明知故问,没有你,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我想你,每天都在想……”
他一下抓住了碧华的手,强悍的力道让她一阵发冷。她猜得没错,他的心思,还是和过去一样!
碧华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宇文铮看着她说道:“当初你离开我回到离国,我还以为你会回到上官鹏身边,可是过了没多久,就传来他另娶的消息,我后悔得不得了,早知道这样,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让你离开,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楚的?”
碧华轻轻叹了口气,便将自己这两年的遭遇大略的告诉了他,又将此次的来意也向他说明。
听了碧华的话,宇文铮的脸色越来越冷,终于,碧华的话已经全都说完,两人陷入到可怕的沉默之中。
过了良久,宇文铮方才道:“如此说来,你是为了他才来找我的喽?”
碧华轻轻点头。
宇文铮冷嘲道:“我说当初我要你来西楚,你死活都不肯,今天怎么会主动到西楚来,原来是为了他!”
碧华的身子一震,面色雪白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皇帝,两年不见,当初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一身明黄色的皇袍衬得他气宇轩昂,目光如电,顾盼之间颇有英气。
他真的长大了,眼神冷冽,动作强势,英姿勃发。与当年那个狷介清冷的少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她哀哀的看着他,低声道:“阿九,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对,求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救救他。”
宇文铮托起碧华的下巴,声音冷漠而无情:“你爱他?”
碧华咬牙道:“是!”
宇文铮冷笑道:“当初是谁抛弃你娶了别人?当初你的孩子是怎么失去的?当初你被人逼得跳下悬崖的时候,他又在哪里?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宇文铮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带着某种居心的。他了解她,所以知道她的伤口在哪里,知道该往哪里撒盐,撒多少才会让她疼。
碧华的身子颤抖着,她低声道:“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忘。没错,是他让我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他是谁?他是那孩子的父亲。我的痛,你看得到。他的痛,谁又知道?这些年来,他为我吃的苦,并不比我为他吃的苦少,当初若不是他冒死将我偷运出宫,我早就变成他大哥的妃子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他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境地?更何况,当初他娶别人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有意要伤害我,我还有什么理由去继续恨他呢?”
宇文铮一声冷笑,忽然对碧华道:“你知道我父皇是怎么死的吗?”
碧华看着他,不解的摇摇头。
宇文铮道:“我父皇就是被你那个好夫君和陈国的南宫奕,合伙害死的,当年若不是他一力促成借道一事,我父皇不会在盛京身陷重围,苦战而死!”
碧华一下子怔住了,满腔的热血都化成了无奈、绝望。眼睛慢慢潮湿,眼泪一颗又一颗沿着脸颊滚落。
她低声道:“你不肯救他?”
宇文铮冷冷道:“是!”
碧华缓缓起身,向外走。
宇文铮问道:“你去哪儿?”
碧华凄然道:“我回离国去,他多活一天,我就多陪他一天,如果他撑不下去了,我就陪他去一起去死!”
宇文铮忽然一下子拽着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的面前来。
碧华猝不及防的扑倒在他的胸前,碧华呆呆地道:“你、你想干什么?”
宇文铮冷冷道:“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想走?”
碧华道:“你要说什么?”
宇文铮道:“上官鹏虽然害死了我的父皇,但是我并不恨他,相反,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我的父皇也不会这么早死,我也不会这么快的登上这个皇位,反正我对我父皇也没什么感情,他死了更好,我现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来说去,我能够有今天,还要拜上官鹏所赐!”
碧华的心怦怦直跳,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宇文铮唇边含笑,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似乎碧华的一切反应都早在他预料中。
碧华恳切地问道:“那你肯救他了?”
宇文铮笑着放开碧华,垂目看着身旁的一盆开得正艳的牡丹花,唇畔的笑意越来越深,他伸手摘下一朵花,笑看向碧华:“我可以把龙血珠交给你,但是我要收诊金。”
碧华的心缓缓放了下来,只要他肯交出龙血珠解上官鹏的毒,不管什么诊金,她都愿意支付:“没问题。”
宇文铮捻着指间的花微笑,极和煦地说:“我的诊金是——你。我要你嫁给我。”
碧华睁大了眼睛看着宇文铮。
宇文铮笑如清风:“这是我唯一会接受的诊金。你可以回去好好的考虑清楚,只是,不知道上官鹏能够撑得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