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微皱,没有多说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一丝退缩,更加搂紧她。
“楼。”她眼里流露出在他面前许久不曾有过了的清冷,“我纵然再不济,对你越来越依赖,也不至,做出不利王朝的事。”
“所以呢?”
“所以,我像如今这样袖手旁观,已然……已然是千万个不该。可是我……”可是,她又离不开。她自嘲地想,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到淮城来。
“我不懂。最开始,你也想推翻王朝,建立自己的政权?”
她摇头,“当时的我,没有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目光狭隘,且自私得只考虑到自己的心情……”
“这么说,我该庆幸还是叹惋?当时你为了你自己的目的拒绝我。现在,你想通了,却又会为了王朝的江山和我对抗?”
“不是。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说,我现在在袖手旁观。我很矛盾……我……我不参与,任你们怎么斗。呵……也许,孰胜孰负,对我来说已没有区别了。”
“月儿……”
“我留下。我留在这里。”王纱凉说着突然抓住靳楼的胳膊,“我答应留下,一直守在你身旁。只是,你答应我两件事可好?”
“你说。”
“哥哥,现在心绪定是乱了,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不可以答应,无论如何,留他一命。父皇若真的……我便再没有一个亲人……我……还有,我知道残晔军队势如破竹,也许称霸中原指日可待。那么,你善待俘虏……善待王朝百姓?”
他轻轻勾唇:“我目前还没有以杀人为乐的习惯。我什么时候屠戮过俘虏了?你放心便是。至于王箫连么,我也自是答应你,不杀他。”
“好。”她忍住眼泪抱着他,“从今日起,你们谈军事谈政事都谈你们的去,那个时候,我会躲得远远的。什么也不要听到什么也不要看到。不要,让我痛苦……让我好好地……做一个旁观者。”
“楼,你知不知道,从前每一次离开你,我都需要下多大的决心来说服自己?每次,我是走了,可是每一次离开好像,真的是被抽掉了一缕魂。每一次的离开,我没有像自己以为那般越来越坚强,反而越来越软弱了。因为你的关怀,第一次就把我的外壳击垮了……”
“楼,我不会隐瞒……受了你的漠视我痛苦不堪之后,我决定这么赖着你。我也不会再欺骗你。你,还能不能相信我?”
“月儿,我信。”他听着她颤抖的声音,突然也觉得自己的确太逼她了。含着心疼,他轻抚她的肩膀作安慰。
“楼,不管是戎马沙场,还是抚琴画舫,不管你成功还是失败,月儿答应伴着你。”
“月儿,等着看,我不日即可成功。”他听似平淡却含着不可抗拒气势的话,就这么缭绕在她耳边。她自己也不知为何,埋在他怀里的脸,生生露出了苦涩的笑。
其实,自己果真还是自私啊。终究是,对不起王朝,对不起弄轩。
自我安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就算自己想,也不可能阻止得了靳楼。
可是这样,就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丝毫不愧疚地谈笑风生么?
父亲。长大后反目,但幼年时依然很疼爱自己的父亲,恨过怨过,可是,知道他真的要死了,心还是如撕裂般疼痛。如何舍得?亲人就这么离开。
缓和了一会儿,再抬起头,她嘴边已挂满微笑:“楼,你……带半月琴了没?”
他看着她,半晌后点头,起身走到一角,打开箱子,拿出了一物,正是半月琴。“带着。”
她心里是感动的。虽然是误会,但还没有说清,他却还是那么惦念。
她亦起身接过半月琴,衣服长长得在身后拖着,引得他又一笑。
她撇下嘴接过半月琴,迎上他的黑潭般的眼睛,“以后,我会好好带着它。”
“好。”
“我会好好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再也不自暴自弃……也不会偏激……”
“月儿,果真想通了许多事。”
她莞尔一笑,“我拿着它,知道你忙,所以……无聊的时候我便练琴。还有……我知道你的为难之处。我回之前被软禁的营帐住下。对外,你就称,是在软禁我。只是,对敌国的公主,也不好太怠慢了,是以给了个小营帐住。”
他抬眉,似在斟酌。
“别想了,委屈不了的。”她一笑,“这段时间,我亦不会打扰你。”
末了,他还是同意。
用过早膳,他离开,她被副官带回一开始住的那间营帐。向副官打听,阿铁和他的家人已被释放,她也安了下心。
那家人却始终是心有余悸。一开始还想收王纱凉做儿媳妇的,这就是他们的“别有目的”。现在,老两口倒是后怕得很,竟然招惹了那么危险的人物,自己被冤倒罢,还差点害死王,害了残晔。阿铁也是颇有些阴郁的。报国志向远大、又极为爱国的他很痛恨王纱凉的做法,却又不免担心起这个相逢一日的女子。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呢?他不禁想。那样柔弱娇小的女子,怎么可能是王朝来的细作?只是,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知道了她与他们王的关系时,怕是该把下巴掉到地上了。
王纱凉独自呆在营帐里,午时,到黄昏。看着副官送来的两顿饭,却都是难以下咽。
的确,她对靳楼说了,也不断暗示自己,什么都别管了。别管,那些事怎么进展就与自己无关。与自己无关,便不是自己的错了。
但心里终究是担心,于是继续矛盾,继续为难。
本来弹琴就弹得不好的她,本想弹琴缓和下情绪,奈何越弹越烦。待到夜晚,月亮升起来,她撩开布做的帘子,半月琴染上月光,弦动,音响。
这是他新谱的曲子。她之前却一直都没有听。
听着,心绪静了一些。却还是感觉,有些东西变了,就回不去了。
尽管自己很努力地想要抓住。
她莫名地,开始怀念,最初的那首《月凉纱》。
半夜的时候,营帐中有了动静,迷迷糊糊睡下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屋内熟悉的身形。
“吵着你了?”他小声询问。
“怎么会?累了一天,你才是要好好休息。”
他扬唇而笑,走到床前握住她的柔荑,“来看看你。真是怕……又出现昨日那样的事。”
“我没事。”她笑,“有事我就大声叫你。”
“嗯。休息吧。”他躺在她的一侧,还是拥她入眠。
天不多时就亮了,她再醒来时身旁只有冰冷。
其实,还是有意无意地探听到了——他的士兵正在慢慢恢复元气。
那么,全城的士兵呢?她忆起那日看着他们退进全城时,垂头丧气,身上满是血的摸样。
哥哥呢……回去了么?他必须得回去啊。否则,王家便就此覆灭。哥哥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允许。那么,城池呢?
——她蓦然想起一个人,而后握紧了双手。
不要想……王纱凉,你不要再想这个事了。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当他的妻,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两日后。
王纱凉醒来,靳楼仍不在。她看见了,案上醒目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告别已久。几乎自己都不敢让自己相信。
字迹有些歪斜。——正是影风的字迹。他之前常做的事。
纸条的内容告诉她:最先与雕莫山庄有牵连的是户部尚书之女杨洛。好像是在一次事故中杨洛救了一人一命。那人感激,便主动帮杨洛做事。杨洛本也无心,但却被其父发现,继而“善加利用”。王德宗已驾崩,正是被雕莫山庄那人所杀,受杨父的指使。然而,杨家不至冒着亡国亡家的危险兵行险招,影风已查明他们暗中与另一力量有所勾结,推测那股力量应该是保证了杨家的利益,杨家才如此做。至于雕莫山庄的那个弟子如此做法,纯属个人行为,还是雕莫山庄中别的人也参与进来,尚不得而知。另外,王纱凉身处的军营只是冰山一角。靳楼特意住这里也是幌子。真正的军营,悠修带领着强大的军队,藏匿于另一隐蔽处。那里纪律亦比这里严格得多。譬如,王纱凉是决计不可能混进去的。
来不及思考纸条上的其余内容,王纱凉的指尖已开始发/颤。——父亲死了。父亲真的死了……父亲竟然死了……
此时,脑中的父亲,对自己怎样不好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记得他和蔼地对自己笑,记得自己总是任性惹他生气,他却在她故意惹出眼泪后,反过来哄她。
她哭着跪在地上。只觉一切真的都乱了套。
从前没有跟着情绪,硬把自己往歧途引去,如今顺着自己的感情走了,不去想其他了,却也不对。
她自是也没精力去想影风或者说烟岸阁怎么又参与了进来,痛哭失声后,又赶紧擦干眼泪洗了把脸。烧掉纸条后早早睡下,不想靳楼看出异样。
只是不一会儿,外面却传来了巨大的喧闹。她惊疑地起身,向营帐外望去,看见无数火把被高举着移动,士兵们整齐地列队向前,马厩方向亦传来马的嘶鸣声。
——这个样子,他们是要去打仗。
怎会在这个时候?
王纱凉皱着眉向外跑。
“姑娘,你可哪儿也不能去!”看守她的士兵拦住她。
“王这是发兵了么?为何在这个时候?”想了想,她又道,“是王……神机妙算?”
士兵果如所料说出她套的话。——“当然,我们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们是攻别国,粮草很紧张,战事越快结束越好。这不,王德宗死了,他们那啥太子跑回京城奔丧去了,我们又修养好了,自然要乘胜追击。”
王纱凉瞪大眼睛回到营帐内,却又开始坐立不安。
待又有消息,已是次日辰时。
战斗整整持续了一夜。
不禁王纱凉,令这里所有人都惊讶的是——我军虽没有败,却也没有胜。
这一仗双方打成平手,对方伤亡情况尚未可知,我军伤亡却也实在不小。
令王纱凉更为惊讶的是,就连靳楼都受了伤,虽然不重。
周围都是士兵,她不敢贸然行动,看见韩茹到处奔波着,料得靳楼是让她先救士兵。
午后了,受伤的士兵安顿的安顿,喧闹声渐渐停止,很多士兵也都睡了过去。王纱凉焦急地对看守的侍卫说了半天他才勉强同意她去靳楼的营帐。
不等侍卫通报,她径直冲进了营帐。
营帐内,额上有细密汗水的韩茹,正在为他包扎伤口。
“楼——”她走过去。
“没事儿,轻伤。”靳楼凝眉。
韩茹看了一眼,便道:“箭只是擦过了王的肩膀,无碍。幸而箭上没有涂毒。”
“呵,弄轩这个人倒是让我提起些兴趣了。”靳楼扬唇,眼里却尽是肃杀之气,“怪不得王箫连敢有恃无恐地离开。原来是弄轩没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跑来了。”
“弄轩来了?”王纱凉不禁忙问。
靳楼皱眉看她,察觉到了她眼中奇异的情绪。
“是,他居然亲自带领援军而来,想来也是太过大胆。”
韩茹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欠了欠身,对靳楼说道:“王,都做好了,阿茹告退,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士兵。”
靳楼点头后,韩茹便离开,神色如常。
“他凭甚那么相信王朝?还是,这家伙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他继续道,“抑或是,他知道你来了这里?”
“他知道残晔若攻下王朝,下一个要攻的便是北陵。是以才想和王朝结盟,一举把残晔打回去吧。”王纱凉苦笑了一下,“至于我……我若说,我就愿让你一个人宠着,你信不信?这些东西,不要再讲给我听了。你们怎么战,互相玩什么阴谋,我不想知道!”
“好了月儿。”
他忙拉住她欲离开的胳膊,她一挣,他不放,牵动着伤口又溢出了血。她侧头看见了,忙停下,又问:“有没有事?”
他扬眉,“就算这次没有胜,你也不至以为我那么不济吧?”
王纱凉白了他一眼,“还是那么自大,我看这次就是你太自大了——”说到这里她蓦地噤声。——自己说不提战事,又不禁意说了出来。
“无妨。你说的对。若是我要你这么压抑自己,你都不是你了。”靳楼笑着搂住王纱凉,“我可不许你隐瞒什么。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哪怕闹出天大的动静跟我吵一架。我靳楼爱的是你,真实的你。”
王纱凉一怔。——他以前说过许多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想起来都会感到害羞的话,单单,他适才第一次明明白白说他爱。
“只是……还有事。我本来不想说,尤其现在。只是还是不得不告诉你。”他的神色又凝重。
“何事?”
“王德宗,驾崩了。”他的神色突然有些小心翼翼。
她只当他担心自己太过伤心,现在哭出来,一是因为又想起了父亲,二是着实被靳楼感动了,因他的确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了,没有隐瞒。
“没关系,哭吧。”抱着她,他的神色却愈加凝重了。他没有想到,王德宗的死居然对她的打击那么大。那么……他不禁握了拳。
待王纱凉不哭了,他才松开拳头,搂住她道:“月儿,可不能在别人怀里哭。”
这样的美好,出乎两个人的意料。日后他每每想起,仍如梦境,却又像,平静的湖面固然美好,一滴水落下,却已足以破坏所有。
之后,他让她待在营帐里,自己出去,一是安抚士兵,还要重整士气。
而适才,在他的怀抱里,除了依恋,她第一次感到了安稳。于是安静地等他。原来自己,是可以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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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行不行啊你?”悠女埋怨地看着弄轩,脖子上的丝帛又浸出了血。
“啊,悠女,别一脸怨妇像啊。本王我还好好坐这儿呢。”
“行了,靳楼的袖里刀何其厉害。你——呵,我还真不想说了。”悠女又气愤了一下,盯着他脖子上的那个伤口。
“哎呀,本王的轻功那么好。”
“所以袖里刀从你脖子上滑过,但刺得还不够深是吧!”
“悠女你再给本王叫板?”看着悠女瞪着自己,弄轩立刻回瞪过去,“他不也挨了我一箭嘛。不过要说,这靳楼还真不赖。我本来的行军计划,是吃死他的军队的。”
“可是,你真的放心出来,而让你母亲管理政事?我们回去之后怎么办?朝中的大臣指不定能让她全换了。”
弄轩得以地挑眉,“山人自有妙计。况且,师父在那儿盯着,不会出事。”
“我看就是师父在那儿才会有事。”悠女戏谑了一句,让千里之外的玄灵长打了个喷嚏。
“行了行了,继续谈谈怎么对付靳楼。还有,阵图抓紧画啊。”
“嗯。”悠女点头,“两军伤亡应该都不小。又要在这儿僵持许久咯。”
到这儿,营帐外响起了廖姜的声音:“参见北陵王。”
“廖将军,快进。你的金枪十四式,果真让孤打开眼界啊。”弄轩一笑。
“班门弄斧,让王见笑了。”
“将军太谦虚了。”弄选道,“将军的冤屈还没洗清,暂时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领兵,真是委屈将军了。”
“王哪里话?王对末将所做,末将已感激不尽。”廖姜鞠躬,想到什么,凝重地说道,“对了,王。当时末将斗胆领王后来了这里。王后本来在城里待着,前些日子却失踪了。我……末将亦有些担心,特此禀告。”
弄轩眯了下眼睛,“我知道她在哪里。当初派了人偷偷跟着保护她。她的安全决然没问题,只是……”
只是,自己是那么地担忧而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