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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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93)上善亭里的和尚

商成很快就来到他和谷实平常下棋的竹林。

每回过来找谷实下棋,在穿过这片竹林的时候,他都难免要想起一些事。

据谷实说,这一片的翠竹都是他在东元七年亲手种下的,是为了怀念他在鄱阳湖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今十几年光阴一瞬即逝,当年那一片不及膝高的竹蒿,早成了密不透风的竹林。谷实还在不经意间提到过,他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到林间的亭子上坐一会。一个人坐在亭上,什么事都不去想,什么心思都不去用,心无外物灵台空明,轻风在林间伤感的呜咽,黄雀在竹梢上欢快地鸣唱,顿时教人神游天外物我两忘。但是,在最近的二三年里,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再也寻找不到那种无拘无束自在超脱的感觉。现在,他每每望见郁郁葱葱的挺拔秀竹,总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岁月如梭英雄易老”的喟然叹息……

当时,商成就坐在亭上,安静地听着谷实吐露心中的惆怅。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后,他也从来没和谷实提起过这件事,更遑论说把这事告诉别人了。

他很感激谷实能对他说出这些话,这说明谷实对他非常信任,不然的话,也不会在他面前大发感慨。他同时也非常气愤:这老家伙十几个婆娘一大堆儿女,找谁倾诉衷肠不好,偏偏要找上自己?他把话说完,拍拍屁股上的灰便仿佛没事人一样,倒是轻松自在了;自己却是没头没脑地突然听说了这么一大通的人生感悟,难免会在思想上引起某些共鸣。何况谷实明显还在话里藏着话。

商成不太清楚谷实的过往经历,也没找人打听。但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去打听,也能想出点头绪。谷实种竹的时间是在东元七年,那一年也恰恰是“刘伶台案”案发的时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年,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商成绝不相信答案就是如此简单。

除了东元七年的刘伶台案之外,还有一件事,或许与谷实的忧郁愁闷有很大的关系。商成手边有一本东元十年修订的《大赵氏族志》,开篇的《总揽》里,排头的八个姓氏是“陈王谷张,邓宋李赵”,鄱阳谷家排在第三位;比照一下数十年前宪宗显德元年编撰的第二版《大赵氏族志》,却是“陈杜王黄,刘谷邓张”,谷氏排在第六位;而在赵太祖益德十二年编撰的第一版《氏族志》里,谷氏才在第十六位,勉强算是“负天下望”的大家族……想想那些在《氏族志》里落后甚至消失的姓氏,再看一看鄱阳谷氏在百余年间取得的进步,其中的光影交错复杂离奇,只怕比任何一本小说和史书都要更加地动人心魄……

再加上谷实自己也说,是最近两年才开始意识到“逝者如斯夫”,即是说,再早几年,他还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两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动静?两三年前,不正是太子性情大病病症初显的时候吗?除了太子的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见惯风吹浪打的老头,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终日惶惑忐忑不宁?也只能是太子的事了。唉,谷鄱阳啊谷鄱阳,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故纷纷说魏齐”,东元帝还在,你跑去亲近太子作什么?

当然,商成也明白,要是谷实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与太子的关系比较亲近,也未必就是出自谷实的本意。时代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它会毫不留情地把一切不适合的人和物通通摈弃;鄱阳谷家想要与时俱进,想要继续维系他们的影响力,就必须进取,哪怕冒险并为此付出代价也要努力地尝试和执行。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们肯定成功过很多次,所以才有了“陈王谷张,邓宋李赵”;但过去的成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要有一次失败,就足以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果都化为泡影。

现在,随着太子的猝然薨殁,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降临到谷实头上。他肯定努力地进行了补救,尽力挽回不利局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努力似乎没能取得成果;这也预示着危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灾难不可能立刻到来,但谷实肯定意识到它总有一天必然会来,所以就在四处寻找援手。最后,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看最近几个月里的情形,谷实不单想把女儿嫁给自己,用联姻的手段教他有朝一日无法坐视,还把跟着身边的儿子和孙子都郑重地介绍给他。这就很有几分托孤的意味了。

这些都是商成的猜测。虽然结果很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相信,即便在细节或有出入,大方向应该是不会有错。

说实话,商成现在的感受非常复杂。一方面,在危难到来的时刻,谷实没去找杨度,也没去找别的什么人,而是来找他,找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别的不题,仅仅是这份毫不保留的信任,就教他分外感动。另一方面,他又很忐忑。他觉得,当危机真正到来的时刻,在山崩海啸般的风雨飘摇中,他或许帮不上多少忙。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有些事情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当某样事物的进程最终形成潮流滚滚向前的时候,任何想要阻挡它的想法和举动都是幼稚而可笑的……考虑到这些,他没有正面答复谷实,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不能随便拒绝别人对他的信任,也不会轻易做出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把握的承诺。眼下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陪着谷实下几盘棋,再说几句闲话,在争吵和互相挖苦中让老家伙散散心……

他很快就走过竹林间的小径,抬头就看见那座匾额题着“上善若水”的草亭。

和往常一样,谷实早就已经在亭上了。

不过,今天有往日不同,大约是因为谷实等得实在不耐烦,他又为自己找了两个新棋友。旁边观局的人不认识,背对着商成下棋的那人是个小矮个,头上剃得精光,身上穿着缁衣,袖子又宽又大,却是个和尚,正俯身抓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秤上,说:“一晃四年不见,想不到谷侯的棋艺,依旧如你我十年前相识时那般的质朴无华。”

谷实摇头说道:“大和尚的棋艺,十年前就堪称国手,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相比与的?老实说,能与大和尚对弈到中局还未见输相,我心中可是着实地大吃一惊呀。”说着就哈哈大笑,显然他很清楚,这是别人在故意让着他。

“谷侯谬矣。非是和尚相让,实是初弈时谷侯棋风变幻,迅猛凌厉,和尚却以昔日之旧观以应今日之新局,自然是左遮右挡穷于应付。若是中盘时没有谷侯那迟疑的一子,胜负尚在两说之间。只是,和尚观谷侯气色,盘中似乎非为局面所扰,而是别有所思。既然不能一心一意,负子自然是题中应有。”

商成在心头赞叹了一声。这和尚了得啊!瞧人家这马屁,明明就是在让着谷实,却丝毫都不着痕迹,棋盘上让一步是拍马屁,言语上又再上一层楼,连自己如何险胜的原因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一实际上还是在拍谷实的马屁。

谷实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来,大和尚,一一伯年,你也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当世豪杰。”说着把手向商成一摆。“此位便是应县伯,勋授上柱国,燕山屹县人氏,尊讳上商下成,别字子达。”

“南无,”和尚早已站起来,低首合什诵一声佛号,说,“和尚见过商伯。”

另外那人瘦高个子,一身便装,过来却作了个下属参见上司的官礼,含笑说道:“应伯与我早就认识了的。说起来,我还欠着应伯的一个大人情……”

商成诧异地仔细看了他一眼。这个叫伯年的家伙既然说是认识自己,那多半不是随口编的瞎话,可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对这个人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伯年笑着提醒他:“区区小事,应伯不记得也很平常。一一今岁正旦大朝会之前,您曾指点我们如何使各藩国的国使蹈礼……”

他这么稍加提示,商成便立刻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今年正旦大朝会那天,他跑去瞧礼部和藩属院的热闹,随口就帮了他们一个小忙,教那些伪名冒称的藩国商人学习礼节。他点了伯年,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礼部的相州贺岁贺伯年!”

贺岁听商成还清楚地记得他这样的六部里小人物的籍贯姓名表字,登时是喜从中来,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说:“应伯,你可是教我寻得好苦。当初亏得有您指点迷津,那群藩国国使才不致君前失仪,事后我们也受了嘉奖,还有些实惠的彩头。我与上官仁静都说,这全是托您的点拨。这几个月里,我与静仁一直想着寻个机会当面致谢,偏偏总是无有机缘。谁料想,这有缘二字却着落在这上善亭里一一早知如此,我必定早早便来这亭里等候。”

贺岁的棋艺如何,商成不得而知,但这马屁的水准,绝不在那和尚之下。商成哈哈大笑,随口便问他:“那你想怎么谢我?”

贺岁怎么都没料想到商成会问得如此直接。一般人遇见这种情况,都会谦逊一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象谷鄱阳商应县这样的人物,不是更应该摇手不题么?至多也就莞尔一笑,便如风飘柳絮般转眼就忘到脑后。可商成能记起他的名字,显然对他的印象很深,要是这句突兀的问话还能应答妥帖,日后必然多有裨益。一瞬间他的脑子就转过无数念头,嘴上却毫不迟疑犹豫,豪爽地说道:“内城外城各处酒肆歌坊,任凭应伯点选,我绝无二话!”少停,又说,“只是我今日远来是客,免不了先得搅扰应伯一顿酒饭。”

商成仰起脸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你的心意我都还没落到嘴里,倒先要被你胡吃一顿!行,罢了我请你先大吃一顿!”

商成笑了好几声,才记起来旁边还站着位大和尚。他连忙收了笑容,歉然说道:“对不住了大和尚……”

和尚倒是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商伯是性情人,爽朗率性天真烂漫,此乃真性情,正合佛陀所言‘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才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佛缘,修也修不到的正果。”

商成又是大笑,说:“大和尚说得极是,说得极妙!”顺口也回拍了一记,“我观大和尚法相庄严,识了尘境,他日必证阿罗汉果!”

和尚本来脸上总是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听到这里,神色忽然一怔,仰头凝视商成一眼,却没有再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