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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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06)责任和权利(下)

陈璞很快就打消了从别人那里得到意见和建议的想法。隔着门帘的缝隙,她已经看见上房桌案上又新添了一叠文书。就在她去后院探望廖雉的这一会子工夫,就又有新的文书在亟等着她过目和处理。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每当看见这些堆在桌案上的文书,她就能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担子。这些公文提醒她,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挂名的柱国将军了。她现在掌握着燕山行营,是大赵燕山卫的提督一一虽然这个提督仅仅是个朝廷默许的假职提督一一她署理着一卫的军事民政,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整个燕山卫三州二十九县四十六万户一百七十万军民息息相关。这个时候,她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解决当前的困难上,应该随时随地都想着怎么去收拾燕山的烂摊子,怎么能一直挂念着底下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听她调遣呢?她为自己的狭隘心胸而感到羞愧和脸红。

她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直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走进了屋。她坐到桌案前的座椅里,一边把冻得冰凉的手放到桌边呵热气,一边偏着头打量着最上面那份文书的封皮:

《东元十九年秋九月望日端州匪患袭官杀差案详呈》。

看题标,这应该是上月土匪在端州劫掠官差大案的调查经过。她打开公文,看了看提头,扫了两眼内容,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起来,直接掀到文书的尾页,见最后一句是“……实。应速调周近卫军进剿。不然。恐匪患日沉。遂成尾大不掉之势。”,登时气得想把文书一把扔出去!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

她有些恼怒地把文书合上。她看见这份公文放在最上面,还以为这是最紧要的事务,谁知道他们竟然把一份六分实察四分臆断的呈文送过来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坐在案边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皎儿进来了。伶俐的侍卫马上察觉到陈璞的情绪不好,也没说话,把桌案上的茶盏取走,泼掉杯子里的凉茶水,重新给她换了一杯热腾腾的新茶汤,然后蹲在地上给屋子里的两个大火盆添炭。

一圈圈摆布整齐的新炭很快就引着了,殷红的火头在木炭细碎的爆裂声中闪耀着红光。屋子里很快就变得暖烘起来。满屋缭绕着一股带着淡淡焦糊味的碳气。

陈璞站起来脱下貂氅,重新翻阅公文。这一回她吸取了教训,先看文书的题标,再来决定缓急,和军务有关的事情肯定要优先批阅,再次是地方上的难民安置问题以及民生急务,至于那些一看就知道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扯皮官司,不妨先撂到一边。

紧急军务只有两件。一件是下胜关至周柳堡一线的守军报告,最近经常发现突竭茨的侦骑出没,而且赤胜关、平城和燕边几地的敌人之间联络频繁,似乎有集结南下的迹象。《详文》里另附着行营的咨报,除了详尽罗列最近十天里敌骑的活动区域,还有行营对此的判断。行营以为,在大雪封闭道路之前,突竭茨人肯定还有一次大规模的南下,其最可能的突击方向应该是下胜关或者裴县;这样,他们进可以直接面对燕中谷地,退可以节节防守迟滞赵军的反击,就能牢牢地把握住战事发展的主动权。有鉴于当前燕山境内的艰难情势以及赵军面临的种种实际困难,行营不认为赵军在明年开春之前具备反击并夺回失地的可能,因此上赵军眼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维持战场的现状,不使局面恶化;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赵军应以端州为枢纽,建立一条西起下胜关东到屹县的巩固防线,以确保燕州和燕南地方的安全。另一桩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

陈璞走到屋角架起的舆图前,循着详文里的摘要和地图反复比对了一回。她在舆图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才思忖着回到桌边,用笔蘸了朱砂在公文封皮上做了醒目的标记,然后把它和一堆用青田石镇纸压着的文书卷宗放在一起。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在这份文书上签署任何意见。这倒不是说她不认可这份文书里行营提出的建议,或者说她有更好的看法或者更适当的主意,才用这样的办法拖延或者暗示。不!她还没有这样妄自尊大,实际上,她也认为行营的分析判断很准确,提出的部署也很周全。但她不会批准这个方案,她也没有权利立刻下令执行这个计划。她想,既然行营方面并没有发出突竭茨人即将南下的警告,那就说明敌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再等两天,等朝廷派来的两位将军到来之后,先听听他们的看法,然后再来下决定。

另外一份公文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的紧急文告。自九月中旬以来,汇集到屹县和南关大营的溃兵已经超过四千人,这个数字已经比大营的守军多出三成;守军既要看护粮库辎重,又要警戒北郑方向的突竭茨人,还要协防屹县,三管齐下,即便还没正式和敌人接战,三千兵力也已经捉襟见肘。扑朔迷离的情势下,南关大营为了确保营寨里数十万担粮草以及不计其数的辎重补给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屹县的安全,特请求行营向屹县方向增兵三到五个营,同时派人派员过去整顿滞留在大营里的溃兵。行营对此的判断是“事态紧急增兵势在必行”,建议从燕州南郑抽调三个营星夜驰援,务必确保南关大营的安全,燕山右军丙旅及乙旅一部应即时向端州方向移动,以确保屹县侧翼,并保障端屹两地间的道路畅通……

陈璞毫不犹豫就在这份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南关大营是大军的重要粮草储备地,不仅要支撑燕东,还要支援燕中地方,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尤其是在现在的局势下,那里的存粮更是几万军民过冬度春荒的救命粮,若是出了差错,燕东可能倾覆不说,也肯定要连累到整个燕山卫!不仅是要尽快地增援,而且是要派最精锐的队伍去增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她仔细看了看行营挑选的队伍。从燕州出发的两个营都来自燕山中军,这立刻让她放心不少,尤其是当她看见其中一个营的校尉是孙仲山时,就更放心了。这个人谨慎稳重,做什么事都很周全,执行命令时也很坚决,是个关键时刻能靠得住的军官。

因为南关大营的重要性实在是太突出,她不能不考虑很多事情,所以就又在公文上添了一笔:“鉴于情势,是否可令孙仲山辖制两个营,驻防屹县,与南关成犄角之势?望诸位审慎斟酌。”用过官印,她叫来一个传令兵,让他立刻把这份文书交到行营,让他们执行执行增援。

办完两件军务,剩下来的其他政务就要相对轻松一些,地方上的事情不过是赈济逃难的民众,抚恤战争中死伤的兵士,或者禀告秋冬季节城防工事的进度和难处。这些事朝廷都有成例,她也大都是一览而过,间或抬起头蓝思考一下,然后就批个“准”、“照行”或者“再议”而已。

不能不说,文官们的办事效率并不低,公文里的文章和字也很看得过眼,内容既扼要又详实,提出的要求和办法也合情合理,所以她批阅起来也比较轻松。不大的工夫,十来份地方上的公务就快处理完了,桌上也就剩两三份行文还没来得及看。

提督府的书办又给她送来了新的文书。又是一大叠。

她让书办把这些新送来的公文放到一边,再把她已经处理好的公务带走,然后她端起皎儿给她新续上的茶汤。她一边吸溜着添加了不少姜末蔗糖还有其他作料的黏乎乎热腾腾的茶汤,一边拿起了一份公文,瞟着封皮上的题目。

一张纸片从公文里滑出来,飘到桌案上。

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张不少地方都被黑颜色浸透了的纸吸引住了。

那些黑颜色绝对不是墨污。那是血迹!是褪了色的血迹!

她顾不上生那些糊涂官僚们的气,急忙把那张纸片抢到手里。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在血点血团间班驳难辨。

《石柘危在旦夕速请援军万急告呈》:“送留镇并转平城边军使司衙门及报边军府并行营。速。●急。自九月初●日以来。●寨陷●重围。大●●战五次。战殁●半。即救。●不能。请准●离。九月二十●●”。

陈璞拿着这片纸,紧紧皱起了眉头。石柘是留镇右翼的边军小军寨,照道理说,既然敌人攻克了留镇和平城,他们这样的小军寨就算不败也早就溃散了,怎么他们还在支撑?她的目光再掠过呈文的日期题款,“九月二十●●”一一那就是说,直到十天前他们还在坚持,还在等待援军?这怎么可能?

“来人!”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立刻通知行营,调中路所有军情卷宗,详查石柘寨的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

从九月初八日霜降那一天起,连陈璞手里这份告呈,行营一共收到石柘寨送出的三份告急文书,只是因为这文书一来不合公事行文体制,谁都没有重视,二来燕中一路的军寨关隘已经全部沦陷,偏偏他们这一寨的三百边军还在抵抗,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因此上谁也没把这事当真,结果……

陈璞打断司官主事们的话,截口问道:“我不听解释!我就想问,现在怎么办?”

现在还能怎么办?主事官员们都是一脸的苦笑。突竭茨人马上就要打到燕河谷地了,一个远远落在敌人后方的小军寨,就算是行营想营救他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陈璞也知道部下们说的都是事实。可就算是这样,难道说就真的放弃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筹莫展。

陈璞颓然倒在椅子里。

“……这是你的责任。什么是责任?责任就是决定。当事情出现难以预测的变化时,你得做一个选择。很多时候,你都要在艰难和痛苦之中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