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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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诚意几何

一旁小婢手执玲珑木勺,取瓶中融雪净水,均匀浇在披香掌中。十指葱白,纤秀如玉,指尖濛濛似有珠光,雪水自皎洁掌心无声滴落。小婢再呈来白绸一方,披香接过,擦干了双手,由小婢取走。

手边的小炉底燃以上好柳木,其间亦掺有数支削细了的香木条,文火袅袅,香木的芬芳一丝一缕缓缓沁出。小炉上置有一片劈得极周整的云母片,待云母片热透,备齐诸般香料与花露,便可开始制香了。

不多时,观花阁外传来楼夙的豁朗笑声。披香知是大主顾到了,遂正襟敛裾,并膝跪坐于琉璃屏风之后,静待贵客驾临。

“楼公子客气了,如此厚待,姬某着实受宠若惊。”

……咦?这嗓音好生熟悉。

披香媚眸一怔,听得外间的楼夙笑道:“抚琴宫宫主何等人物,在下这个门面只怕拿不出手来,还望宫主不嫌弃就是。您这边请。”

阁中二人笑语不断,相携入座,殊不知屏风后这一人却似是跑了魂。

抚琴宫……宫主?披香红唇翕动,悄声呢喃,面纱后尽是诧异。

怎会又是他?

楼夙接着道:“闰锡一会,在下对宫主的武艺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轻取骆子扬的小金刀,还能自若脱身。哈,想必如今这江湖之上,宫主已无敌手了吧?”

姬玉赋淡然挑唇,眉目间俱是温文风雅:“楼公子过奖了,江湖上才人辈出,莫说那帮老家伙,便是几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身手也极是了得,姬某早已算不得什么了……说起来,那一日不慎冒犯了公子,姬某在此先告个罪。”说着朝楼夙拱拱手。

小婢乖巧地奉上茶碗:“大人请用。”

“哪里哪里,幸亏那时宫主没当面揭穿我,否则那骆子扬早就冲我来了。”楼夙苦笑着摇摇头,“在下是个不知趣的,还想同宫主较量一番,哈,哪知一招之内便败于宫主手下,真是丢人得紧哪。”

姬玉赋但笑不语,垂眸望向手中茶碗。碗内茶汤澄澈,青碧透亮,自有一股清新甘甜之气荡漾其间。

“听说宫主好茶,可惜在下茶艺不精,在宫主面前点茶未免班门弄斧,故而专程遣人往烟渚山下的竹林里采了这许多嫩竹芯,就雪水而烹之。”楼夙笑道,“虽不是好茶,但也别有一番滋味。宫主可有兴趣一试?”

“既是楼公子的心意,姬某怎好拂逆?”姬玉赋扬眸莞尔,缓缓端起茶碗,浅呷一口。

披香坐在屏风后,两眼只见前方影影绰绰,全然不得要领。二人仍说着客套话,姬玉赋对这竹芯汤一番品评,披香听在耳中,不知不觉脑子里竟有些眩晕。

“夫人,夫人。”小婢倾身附来她耳旁,“云母片透了。”

“……好了,我知道了。”披香语间不耐,“取刀来。”

姬玉赋倏然一顿,转头望向那扇琉璃屏风。

楼夙知晓他必是听见了屏风后两个姑娘的声音,也不遮掩,“难得宫主屈尊来此,在下为宫主备了份薄礼,不知宫主可猜得着是何物?”

姬玉赋轻笑着搁下茶碗,“楼公子不必打马虎眼了,屏风后的那位夫人,姬某认得。”

“哦?”楼夙愣了愣,随即醒悟过来:“唉呀呀差点给忘了,那日为宫主劫走之人,正是在下的这位好友……既是如此,阿香,你也不必缩在后头了,出来与宫主见个礼吧。”

披香并不急着答话,手上握紧了玉柄小刀,嚓,硕大的鳄梨被切开一条口子。

“夫人,别来无恙。”便听姬玉赋如是道。

“呵,托宫主的福,好得很。只是这男女有别,奴家也不宜抛头露面,只想在此问宫主一个问题。”

隔着屏风,披香利落地料理着手上这只鳄梨,用小刀将梨核掏出,丢去一旁的白瓷小盆内。而后,她扬起如羽长睫,琥珀瞳子内似有星芒流转。

“……夫人请问。”姬玉赋迟疑片刻,而后颔首。

满腹闷火翻涌不止,披香强抑下胸中由来莫名的委屈:“敢问宫主名姓?”

姬玉赋颇有些讪讪地咳嗽一声,明白她在质疑那日自己所报之名——唉,早知如此,便不拿徒儿的名讳挡驾了。嘴角扯开一抹无奈的笑意,他老老实实道:“在下叫做姬玉赋,玉佩的玉,辞赋的赋。”

“多谢宫主,披香受教了。”披香哼哼两声,垂手自锦盒内取出一柱藏龙香,小心翼翼置入鳄梨顶部的那眼洞中,再摆往云母片之上慢热。

姬玉赋一时无言,只得低头啜饮竹芯汤。

“哈哈哈,披香虽说脾气怪了些,但制香的手艺却远远凌驾于现今诸多制香师。她的香价值连城,若要得她亲手所制之香,少则白银百两,多则以黄金论之。”楼夙示意小婢为宫主添汤,接着道:“事实上,披香夫人盛名得来,全因那一味香。”

姬玉赋眉梢轻挑:“哦?”

又听披香续道:“然制作‘千岁恨’耗时须得一月,就地新制是不可能的。故而……披香为宫主选了一盒去年秋日所制之‘千岁恨’。”

果然,一名红衣小婢手捧一只镶有碎翡翠的锦盒自屏风后步出,献至姬玉赋跟前,嗓音轻细:“请大人试香。”

对座的楼夙一瞬不瞬地望定了这位抚琴宫宫主,嘴边犹自挑着一丝势在必得。

姬玉赋亦不拒绝,抬手揭开锦盒盒盖,取出那只躺在赭红绣杜鹃缎子上的玲珑穿心盒。

是与他在渡船上送与她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穿心盒。银质壳子上浮凸着精致繁复的花纹,并且用一根金丝与红丝搓成的丝束穿过盒子中心的圆洞,在下头系了个端正的盘结,缀以一枚东珠与同色流苏。

“呵。”姬玉赋扬唇低笑,“不必了,披香夫人的手艺姬某早有耳闻,自是信得过的。”

听得此言,楼夙暗自松了口气——到底是绝世名香千岁恨,到底是披香夫人。

“这香,姬某便收下了。”姬玉赋长指翻动带上盒盖,再从袍袖内取出一只扎得紧实的黑绸口袋,递向楼夙:“此物便暂且交由楼公子保管,算作是抚琴宫的诚意。”

“宫主果真爽快人。”

楼夙从小婢手中接过这黑绸口袋,当着姬玉赋的面拆解束绳。

及至袋口松开,内里现出一截金澄澄的物事来。

披香坐在屏风后,视线如坠雾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瞧见一抹璨金光华忽地闪动,而后又不见了。楼夙将那截灿亮的物事来回看了几遭,沉默不语。

对面,姬玉赋亦不作声。整座观花阁陷入莫名诡异的沉默之中。

许久才听楼夙开口,声线却格外冷冽:

“不知抚琴宫将这小金刀的刀鞘交与在下,是何用意?”

“诚意。”姬玉赋托起茶碗,从容不迫,“抑或是这份诚意,楼公子觉着不够?”

楼夙放下黑绸口袋。“大约是宫主记错了,依照在下呈递抚琴宫的委托中所述,标的物乃是一柄完整的小金刀,而非一只孤零零的刀鞘。”

“楼公子果真是嫌不够。”姬玉赋指尖拂过锦盒顶面的缎子,“也罢,这小金刀到底是要紧之物,如今江湖上人人都盯着它,姬某也不敢随意将它带离宫中。不如……请楼公子往抚琴宫走一趟?”

楼夙面色森冷,嗓音越发沉郁:“宫主,在下敬你是江湖高人绝代侠士,这才好言相待。在下可不希望咱们这宗买卖还没做完,就先闹得个脸红脖子粗的。”

“耶,楼公子莫急啊。”姬玉赋倒是一副悠然之色,慢条斯理道:“此物既是抚琴宫的诚意,那接下来自然少不得信义。若论信义,小金刀便是了。且楼公子自郦州远道而来,姬某若不略尽地主之谊,岂不少了情谊?还望楼公子莫要嫌弃,入宫一叙。”

凡入抚琴宫者,非死而不能出。

披香忽地想起这条抚琴宫的戒律来,心底只觉一片凉涔涔。

“宫主的意思是……若在下随您入抚琴宫,就能拿到小金刀了?”楼夙挑眉。

姬玉赋眸光轻转,落在那扇琉璃屏风上:“理当如此。若披香夫人能赏光一道入宫,便是再好不过了。”

披香指下一震,竟是不慎被那滚热的鳄梨烫着。她倒抽一口凉气,立马将指尖浸入手边盛放清水的小盆中。楼夙听得这声痛吟,侧身望向屏风:“阿香,怎么了?”

“无妨,只是被香梨烫着了。”顿了顿,那道清越如泠泠溪水的轻嗓又道:“炉火用得过了头,这香或许浓了些,不知宫主可还受得住?”

姬玉赋一派大方,坦言不讳:“姬某倒觉着这香气恰得好处。”

披香暗自舒了口气,“……让宫主看笑话了。”

“哈,彼此彼此。”姬玉赋笑答。

语间却是指——六日前两人在闰锡的那件乌龙糗事:一个要救人,一个要逃命,殊不知……要逃命的倒是成功逃掉了,可要救人的却被他没头没脑地连带捎了十数里地。

披香只觉心底蓦地漾开浓浓酸涩,好似口中尝着一枚青桃。

“既然宫主诚心相邀,那在下便恭敬如不从命了。”楼夙敛下方才的满面阴霾,重新换作笑脸,“抚琴宫素以神秘著称,若能入得其中,也算是在下之幸了。不知宫主预备何时启程?”

姬玉赋撑着条案边施施然起身,黑眸如璨星隐动:“不如,就现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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