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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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来者不惧

端王宋渊,宣平帝第四子。因其生母品阶低微,更兼曾有一个兄长病夭,故而一直以来在朝中不甚受重视。

好在这位端王殿下并非汲汲于权位之人,既然生母不得欢宠,待到行冠礼之时他便匆匆迁出皇宫,自立王府。本是打算从宣平帝手中领得封地后,将母妃接来自己府中居住,然而所谓君心难测,宣平帝虽准许宋渊出宫建府,却并不赐下封地,而是将他长留京中。

“留下有留下的好,”宋渊在前引路,两片广袖随步伐优雅飘拂,“如今朝中有太子殿下监国,本王无须担忧了。”

听完回答,楼夙点点头,忽觉自己先前的问话似乎有些不妥——本是备受冷遇的皇子,却问人家为何留在京城,又不常入宫伴驾。

宋渊看上去倒是全然不介意这个问题,他弯唇微笑,两道剑眉生得挺拔英气。回头看来,他的视线在挂着面纱的披香处逗留片刻,遂问:

“披香夫人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被点名的披香并未说话。她拢着修裁得仿佛银杏叶子的袍袖,白皙手掌按上胸口,而后轻微地摇摇头。

宋渊眉峰淡淡一挑,只见那段粉雕玉琢般的皓腕上,一只雪白珠串正紧锁其间。

楼夙微笑,适时回答到:“回王爷的话,披香夫人就要嫁人了。于姑娘家而言,此时若在外间抛头露面,总是不大好的。”

“喔?披香夫人要嫁人了?”宋渊眼中如有一缕火星窜过,瞬间便亮了起来,“不知是哪家公子如此福气,能抱得披香夫人归?”

楼夙低咳一记,面上泛起尴尬的笑意:“不瞒王爷,正是在下。”

抬步迈过内院第二进院落的门槛,宋渊侧首往楼夙二人的方向扫过一眼,随即笑道:“看来……想要品到披香夫人亲手调制的香料,本王得赶快了。”

楼夙顺着这话奉承两句,披香却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致进门时踢到了门槛险些摔倒,幸而楼夙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毕竟是端王身后,楼夙不便对她多言提点,只轻轻握住她的纤臂,旋即松开。

披香的身子微微一颤,脚下竟是由来诡异的虚浮。她放下袖笼罩住那串囚凤石,一滴冷汗垂落衣襟,悄无声息地没去了。

……

穿过漫长的回廊后,一片碧翠欲滴的青竹摄入视野,兼有一方人造的池水依傍竹林畔。竹枝掩映间,一间宽阔宁静的暖阁呈现众人眼前。

端王笑着点点暖阁门楣上的匾额,上书“净直”二字,“这是本王平日品茶赏竹的地方,不知可入得二位法眼否?”

“王爷谦虚,此地说是极好也不为过了。”楼夙礼数周全,一张笑脸毫无破绽。他转首对披香笑道:“阿香,切莫让王爷失望啊。”

“……披香……尽力而为。”

低浅的嗓音透过面纱传来,好似竭尽气力,连吐出一个字也困难至极。

端王兴味地侧过视线:“披香夫人,是不是已有些累了?”

“王爷多虑了……披香无妨。”紧紧捉住楼夙的袖管,披香勉强向端王福身。

只这一个动作,她脚下已仿佛一片柔软的棉絮,再也不能承受她的双腿。

“如此,二位请。”端王眼底一片诡异的精光,径自先走上暖阁。他坐在木阶前褪去短靴,待再次起身,他才稍稍一愣,接着摸摸后脑勺苦笑:“啊,脱鞋倒是成习惯了……两位就不必脱了,上来便是。”

楼夙却笑道:“既是王爷的规矩,在下怎好破例?”说罢引着披香一道在木阶前坐下,伸手亲自为她褪去绣鞋,再扶着她起身。

掌间承接的力量似乎比方才更沉重了,好像阿香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他的臂弯里。楼夙心下虽有些古怪,仍笑而不言。

“两位请坐。”端王领二人在暖阁中长身跪坐下,再冲阁外侍从吩咐:“奉茶。”

披香与端王相对而坐,水红的裙裾如花瓣铺散开。端王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嘴角悄然晕开一丝浅笑。

若非发现她细微的颤抖,他险些要以为这女子当真临敌不乱了。

不错,敌人。就目前的境况而言,这正是他与两位楼家来客的立场。

……来者不善啊。他如是想着,嘴角的笑意加深了:抑或是……本王来者不惧?

各色制香所用的物事鱼贯呈上,在披香跟前小心依次排放。一座玲珑小巧的三扇屏风将她与端王隔开来,四面更撒下薄如蝉翼的轻纱,恰好将披香夫人笼罩其中。

楼夙与端王并排跪坐,此刻当是他克尽解说之职的时候了:

“今日为王爷献上的是——号称楼氏香中绝品的传奇香料,‘千岁恨’。”

隔着轻纱屏风,只见披香纤妙的身影已径自开始制香。细弱的手腕探过香案,取香箸,打开锦盒,将几枚不辨形容的小玩意取出。炉上云母片已渐滚烫,她取过一只窄口圆肚的琉璃瓶,拔调软塞,从中倒出些香汤来,再翻掌泼洒在云母片上。

细微的沸腾声响自屏风后响起,有奇异的香气透过纱帘沁入呼吸。嗅得异香,端王眉心舒展。

“千岁恨的制作工序自是麻烦些,这第一道名唤浸香,以楼府秘制的香丸与各色香果浸泡后的香汤泼洒炉台,香气大多清淡怡人。”楼夙解说到,“接下来第二道,叫做凝香。”

屏风后的女子身影已渐渐不稳,却仍努力支撑着。她以香勺从另一方锦盒中剜出少许香膏状的物事,倒扣在云母片上,再从方才那只圆肚瓶中倒出些香汤,却是润了手,随即在一旁早已备下的大捧香末中抓取一把,在掌中搓揉起来。

“果真是玄奇之事啊……”端王颔首笑赞,“怪不得太子殿下力荐,着实令本王大开眼界了。”

楼夙正欲侧首说上两句谦谨的话,屏风后突然传来噼啪轻响。

披香手中的香勺掉落在地,楼夙一时讶异,却见那扇隔在端王与披香之间的屏风轰然倒下,朝端王砸来!

“王爷!”“夫人!”

不过转瞬之间,端王有如神助般旋身跃起,堪堪避过砸下的屏风。

而屏风后,一袭水红裙赏凌乱委地,仿佛花枝倾覆,制香之用的瓶勺洒落在旁,还在滴溜溜打着转。

披香倒伏在香炉边,再无声息。

*****

闰锡城,天下武馆。

会客厅中的闲杂人等被尽数屏退,只留两个贴身的侍卫奉茶和端送点心。见姬玉赋的视线淡淡扫来,骆子扬笑着解释到:“这两人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卫公子不必担心他们走漏任何风声。”

说话间刻意加重的“卫公子”仨字,让姬玉赋眉梢一抖,随即露出意味不明的苦笑。

——只怕是担心本座突然动起手来,他自个儿抵挡不住罢?这位抚琴宫宫主抱着酱瓜坛子,不由暗想。

骆云笙气鼓鼓地站在骆子扬身后,大约是一时还未适应座上贵客的身份,更对他弄断自己宝贝双剑之举耿耿于怀。

骆子扬只好奇他怀中紧抱着的那只坛子,遂忍不住问到:“不知卫公子怀中之物是什么?”

“这个?”姬玉赋一愣,曲起长指在罐口的封泥上敲了敲,实话实说:“……酱瓜。”

骆子扬脸色有些难看了:“卫公子太客气了……咳,您不远千里专程前来,骆某自然有更好的菜色奉上,您大可把这坛酱瓜留起来……嗯,待回到府中再食用。”

姬玉赋省得他语间之意,恍然大悟间连忙解释:“啊,盟主多虑。并非在下担忧您下毒什么的,只是这坛酱瓜对在下……很重要。”

“下毒”二字自是略显刺耳了……骆子扬嘴角暗地一抽,只当没听清。

“一坛腌菜罢了,有何重要?”总算逮着个可以奚落他的机会,骆云笙毫不犹豫地出击了,“还是说义父的这位贵客远自乡野而来,从未品尝过咱们大城市的美味佳肴?”

闻言,姬玉赋倒是无甚反应,骆子扬却陡然黑了半张老脸:“云笙,不得胡言!”

“骆小姐之言甚是,难得来一次闰锡,定要尝尝这儿的好菜。”姬玉赋不以为忤,朝骆云笙点头微笑,“届时还有劳骆小姐代为引荐了。”

没有见到想象之中的勃然大怒,骆云笙只觉自己这一掌仿佛打在了水面上,气力别无着落,还溅了自己一身湿。她狠狠瞪着姬玉赋,企图用火光迸射的眼神警告他——休想用言辞在本小姐手上讨好了!

不料这一眼看去,骆云笙竟是挪不开眼。

方才来得匆忙,还不及仔细端详义父的这位贵客,只觉他一身死人行头似的黑衣,既不讨喜又不亲切。加诸女儿家天生的羞怯,她压根就没有好好将他打量一番。只是如今……她意外地觉着,他那双剑眉,那对黑瞳,那张轮廓柔和的嘴唇,冥冥生出一股莫名的诱惑来。

“小女无礼,卫公子您大人大量,别与她一般计较。”骆子扬拈须叹气,接着沉声令道:“云笙,退下!”

骆云笙这才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啊、啊?”

姬玉赋无声扬眸,正巧对上这红衣姑娘慌乱无措的眼神,黑眸底有如散开无数细碎星光般,是一道弯弯盈盈令人迷醉的银河。

那种足可承纳世间万物的包容与沉稳,静悄悄收敛在这身黑衣之下,只待适当的时刻锋芒毕露。

骆云笙轰地红了双颊,连忙垂下脑袋,不敢再看他。

“无妨。方才在客船上,是在下无礼在先,失手弄坏了骆小姐的爱剑。”姬玉赋缓缓说到,“骆小姐莫要难过,在下定会奉还一对更好的双剑。不知骆小姐喜欢什么式样的?”

“我、我什么也不要!”骆云笙再也听不下去——抑或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慌乱吓到,吼完这句,便拔腿奔出了会客厅。

骆子扬自觉老脸快丢尽了,只低头一个劲地灌茶。

“年轻真好啊……”姬玉赋语焉不详地感慨,随即吁了口气,“既然小女已退下,咱们可以谈正事了,骆盟主。”

骆子扬终于抬头,正色应道:“骆某也正有此意,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