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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众望所归的督帅

石赵大军来犯的消息让公祭变得草草了事,连最激动人心的血祭都失去了吸引力。十四颗人头砍下,十四具棺木下葬,太子冉智匆匆诵罢悼词,未及午时,安葬队伍一蜂窝往回急赶,准备到宫中商议对策。

襄国距离邺城一百五十来里路程,敌军行动再是缓慢,今晚也能赶到邯郸,明晚就会兵临城下,抵达邺城。此时的大魏朝廷却还没拿出任何应对措施,岂能不急。

“大将军。请责令戍卫军先行安民,允许城周民众进城避难,请督促皇城内侍,组织带领华林苑宫女迁入城内。”石青在混乱的队伍里找到董闰,使力拽住董闰坐骑缰绳诚恳进言,他架势拉得实在不小,大有董闰不听就不放其离去的势头。

董闰心慌慌也没有主意,只连声说道:“好好好,就依镇南将军所说,来人——传令左将军蒋干,请戍卫军放开城禁,安抚民众;传令宫内,即刻派人前往华林苑,组织闲散宫女撤进城内。”

杀胡令以前,华林苑闲置了二十万石赵宫女。杀胡令时期,石青曾向冉闵讨要了一万送回青兖,许配给新义军部分将士和一些民众为妻,冉闵称帝后,遣散了五六万有家室父母的,又在皇宫中安置了万余。只是宫女实在太多,几番举措,华林苑还有十一二万没法安置。

这个战乱时代有个很独特的现象。城池、坞堡里的女子比男子多上许多,这些地方的男人受到的辖治较多,不是被募入伍,出去征战,就是要拿起兵刃,守卫坞堡,死伤的机会比女子多得太多。与之相反,流民山匪之中女子数量却极为稀少,这是因为在外漂泊之时,女子更容易受到伤害,生存的希望更小。

流民在青兖人丁中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也就是说,青兖相当一部分人缺少女人,并因此不能组成完整的家。对此石青心中有算,一直谋算着把华林苑的宫女弄到青兖,只因宫女前面的‘宫’字太过敏感,让他很难向冉闵开口讨要。眼下不一样了,冉闵战损,石青决意扛起杀胡复汉的大旗,这时候他可是把邺城所有的资源都盯得死死的,其中就包括华林苑的宫女。

大将军的命令传达下去之后,石青冲董闰歉意地一笑,放开缰绳,任他离去。

“石帅——”

郎闿轻呼一声,和张温、刘猗、郑系等人围上来,低声问道:“太子登基一事眼看是不成了,只是石赵十万大军该当如何应付,石帅是否已经有了主意?”张温、刘猗、郑系个个面色深沉地盯着石青,等待他的回答。

石青冲郗超一使眼色,郗超机灵,迅疾悟过来,招呼何三娃和一帮亲卫在石青、郎闿等周围围成一个大圈,无声无息地把石青一伙和整个送葬队伍隔离开来。

“诸位勿须担忧,刘显小儿此来不过送死耳。”

轻蔑地一笑,石青沉稳地目光向四周逐一打量,见几位新附之士脸色和缓了些,就接着说道:“刘显来攻只是为我等创造机会,我等该当如此这般。。。。。。”

石青低声说了一阵,几位新附之士低声欢呼,旋即欣喜地挤出去,向四下分头散开;石青神色反而沉重下来,四下一一打量,随即目光一亮,落在身后踽踽独行的蒋干身上。

“景兴。汝悄悄过去找刘群刘公度大人,请他。。。三娃。汝去找韦伯阳和孙威大哥,就这般说。。。”

石青嘱咐郗超、何三娃一番,然后停下脚步等候蒋干。待对方临近,他笑呵呵凑上去热情招呼道:“左将军心事重重,面带隐忧。不知此为何故?”

蒋干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反问道:“石赵来犯,镇南将军很是从容,莫非已有退敌之策?”

“若得左将军襄助,退敌倒也容易。。。”石青微笑颌首。

蒋干一滞,稍倾开口问道:“不知蒋某该如何襄助?”

“很简单!左将军只须如此。。。。。。”石青桀然一笑,凑上去附耳低语几句。

蒋干目光一闪,迟疑了好一阵,这才不甘心地说道:“镇南将军好算计,连敌军都为你所用,蒋某不从看来是不行的。”

石青没有回答,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对方。蒋干神色一黯,叹道:“事关邺城安危,也只能如此了。镇南将军,你赢了。”

石青一咧嘴,天真地笑了起来,冲蒋干一示意,身子一闪,很快湮没在回城的队伍中。安葬队伍以比来时快的速度急速返回,入城之后,一万多乡党、郡望以及战殁者亲眷一哄而散,几千朝臣文武、禁卫将士蜂涌着进了皇城直奔琨华殿。

该打得招呼的路上已经打过,石青悠闲下来,踏上石阶,随人流缓缓进入琨华殿。太子冉智、董皇后先行赶回,已在殿首就座。石青冲正座的冉智和侧座的董皇后一一作揖,然后退到左手文臣行列。

不断地有官吏赶到向太子和皇后见礼,冉智与董皇后忐忑地应对着安抚着,不时焦急地瞧向下手的大将军,董闰脸色变幻莫测,眼光在殿中文武身上逐一扫过,待卫将军王泰进入殿内叩拜见礼完毕,董闰轻咳一声,张口说道:“大魏文武诸君!国事艰难,祸患旋踵。襄国之战十数万英灵刚刚入土,石赵大军便即来犯。危难之际,还请诸君秉持忠义之心,挺身而出,为国分忧。。。。。。”

琨华殿上倏地一静,交头接耳的声音停了下来,上百位文武齐齐注目董闰。

董闰团手四方一揖,道:“大魏日后该当如何?敌军该当如何应对?请诸君不吝赐教。”

“大魏日后该当如何?”听到这句话,石青双眉一扬,颇为讶异。这都那般时辰了,刘显即将兵临城下,董闰还没放弃拥戴冉智登基为帝的念头,竟把应对来犯之敌放到大魏前途之后解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刘显,大将军勿须忧虑。当务之急乃是。。。”石青沉思之间,左将军王泰越众而出,冲太子、皇后揖手为礼道:“请太子速速登基,以安定民心士气,延续社稷国祚。”

少府王郁和新拔擢的尚书左仆射张乾随声附和道:“卫将军所言有理。若欲迎战敌军,邺城上下必须凝聚一心。请太子尽快登基以安士民之心。”

石青茫然地望向三人,登基称帝不是小事,怎么也得三五日礼仪;敌军迫在眉睫,邺城哪来的三五日时间?难道他们以为随口一说就能登基为帝,不需要祭拜天地祭拜祖宗,不需要宣谕天下?

“荒唐!”喝斥声中,郎闿挺身站出,怒视王泰、王郁、张乾道:“汝等担心邺城沦陷不速乎!火烧眉毛之时,竟然有心贪图拥戴之功!”

郎闿之言诛心之至,他不去辨说冉智登基之举是否合理,却直指三人贪恋拥戴之功。

张乾新晋之人,身份低微,不敢和郎闿辩驳,王泰、王郁不然,两人在冉闵任武德王时便追随左右,受宠程度不亚于郎闿。

王郁当即跳起来驳斥道:“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汝是何意!竟敢阻挠太子登基为敌?”

王泰嘿嘿冷笑,讥刺道:“嘿嘿。。。皇上尸骨刚刚入土,便有人生出其他心思,好个忠臣!”

刘猗、郑系次第迈出,应援郎闿。刘猗道:“郎大人是否忠臣非卫将军能够断定,抛开忠奸之辨,郎大人识形势、明缓急,实为能臣。这却不是某些人能够比拟的。。。”

王泰大怒,没想到刘猗竟敢与他公然作对,正欲喝骂,郑系冷笑道:“好一个稳定民心之举,凝聚士气之策!果然是好的很——”

王泰闻言一滞,不知如何辩解。临战之际,拥戴太子登基为帝,为的是凝聚人心士气,同仇敌忾;可朝堂上的气氛哪有半点凝聚气象,倒更像是分裂。郑系之言犹如釜底抽薪,让他没有半点辩驳的余地。

“诸位。请听老夫一言。。。”

僵持之中,司徒申钟开口了。他是三朝元老,兼有拥戴冉闵登基的大功,德高望重,一旦开口,任谁都得给几分面子。争持双方冷目相对却都静了下来。“太子登基为帝是大事,是盛事,当庄重以待,毋须急躁,应徐徐图之。石赵来犯,是险事,是急事,稍有不慎,大魏便有亡国之虞,当立即着手筹措对策。否则,万事休矣。”

申钟没有明言双方谁对谁错,只话语中对登基之举很不以为然。董闰大怒,狠狠盯了他一眼,思酌着如何反击之时,太子一侧的董皇后说道:“老大人说得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太子登基与保全社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诸君该早思对敌之策才是。”

董闰一窒,再也不好就登基之事争执下去,顿了一顿,他接着皇后的语气说道:“卫将军和王、张二位大人忠义可鉴,只是心思急了些。当前首要之务,应按皇后和司徒大人之言,应对石赵大军为妥。不知诸君可有良策御敌卫国?”

郎闿、刘猗、郑系目的得逞,从容退下;王泰、王郁、张乾虽然得到‘忠义可鉴’的赞誉,终是有些不甘,瞪了郎闿一眼,忿忿退下。

申钟忧虑地说道:“敌军趁胜而来,人多势众;我军新败,士气不振,只怕难以抵挡。唯今之计,只有据城坚守一途了。”

殿中气息陡地一滞,申钟所言不虚。襄国战败,冉闵离去,大魏群龙无首,与石赵情势逆转,短期内只怕很难正面对抗。

“万万不可!”

郎闿复出,截然反对道:“襄国之战,历时及近半年,十余万大军耗糜无数,公祭之时,抚恤战殁者家眷,府库禀仓已清扫的一干二净。此时邺城已无半点存粮,眼巴巴地盼着夏粮收割呢。若是被困城内,怎能收割夏粮?没有夏粮接济,凭什么守住邺城?”

郎闿掌管大魏家底,在这方面,他的话最有权威。事实上,不用他说,已有许多与钱粮打交道的官吏意识到这点。

“这可如何是好?打,难赢。守,无法守?”董闰脸色一白,哀叹一声。

“”大将军无忧——中书令韦伯阳适时站出,接过董闰的话语说道:“卫将军久经沙场,勇武善战,曾以六万人马大败石琨十二万大军;以此推之,只需卫将军领兵出战,区区十万来犯之敌,不过瓦鸡土狗耳。”

董闰转忧为喜。王泰双眉一扬,适才的不如意尽皆云消雾散,志得意满之际,他匆匆向石青瞟了一眼。但见对方垂眉敛目,没有任何反应。

刘群抚掌大赞道:“此言大善。悍民双璧名闻天下,但有卫将军出马迎敌,邺城无忧矣。”

有人带头附和,便有人不甘落后,王郁、张乾再度站出,随郎肃、条攸、王简等人附和道:“伯阳之言对极,有卫将军在,邺城安如泰山。”

董闰一振,亢声说道:“卫将军众望所归,当得抵挡石赵大军之重任。诸君可有异议?”说话之时,董闰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石青。殿中文武数百,若说其中谁有资格不服,只有率领新义军四处征战,立下赫赫威名的石青。

感应到董闰的关注,石青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董闰心底一松,折身向太子冉智拜道:“启禀太子。朝中诸君愿推左将军王泰为帅,请其率兵抵抗来犯之敌。太子之意是。。。。。。”

冉智转顾董皇后,见皇后点头,隧道:“就依大将军以及朝中诸君之意,诏命左将军为征北大都督,率合城军民迎战刘显逆贼。”

“谢太子看重。末将不敢有负所托,请太子、皇后、大将军静候佳音,旬日之间,刘显小儿人头定会呈上御案。”王泰大步迈出,高声谢恩。

有了对胜利的预期,殿中气氛松泛许多。董闰欣慰道:“董某意欲以骠骑将军张温部、宿卫军王泰部、太子东宫马镫新军、新义军石青部、再从戍卫军蒋干部抽调一万士卒,组建讨逆军。讨逆军合计六万五千人马,以左将军王泰为大都督,骠骑将军张温、镇南将军石青为副都督,出城北上,迎战刘显。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只怕有些不妥。其他各部如何不得而知,张某所部只怕难以从命。。。”

董闰话音刚落,张温便接口反对,他淡淡地解释道:“张某麾下两万人马分驻安阳驿、辊桥、建安驿、邯郸四地。不等将令传到,邯郸就会被敌军隔断,怎可能回邺城听调?另外,安阳驿、辊桥距离邺城各有一日之程,算上来回传令的时间,嘿嘿,等他们赶到邺城之时,敌军早已兵临城下,稍一不慎就会被敌所乘,逐一击破。为了安全,还是就地坚守为好。”

董闰眉头一皱,张温言辞看似合理,实则虚实各半。譬如安阳驿和辊桥的驻军,快马传讯,连夜进发,定比刘显大军先到邺城。张温如此说,目的不愿损耗麾下人马。

明知张温心意,董闰却没有办法。这时候私军盛行,禁军风气虽然好过地方,但也沾了不少当时习气,只知自家将官不知朝廷督帅的将士在所多有。若有冉闵那等威望,一切都不成为问题,轮到他董闰可就不行了。

“呵呵。。。”

石青的轻笑打断了董闰的忧思,听到这笑声,董闰心中一慌,暗叫不好。心跳气喘间,他听石青说道:“新义军遵照朝廷诏令,抵抗石赵余孽原该当仁不让,只是。。。。。。”

听到这里,董闰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此前新义军很少与朝廷禁军配合作战,突然撮合一处,配合不易,战力难以发挥,这样只怕不妥。以石某之见,新义军留在西苑,替戍卫军助守三台,请戍卫军多抽调一些人马加入讨逆军就是了。”石青笑吟吟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一点不为用骑兵守城之拙见害羞。

董闰脑袋一晕,早点昏倒过去。再调戍卫军参战,城中就只剩一万新义军和一万悍民军。他怎么放心得下?

“镇南将军说得好轻松,好像戍卫军有多少人马似的。”

蒋干脸红脖子粗地站出来反驳石青。气咻咻地说道:“邺城共有七门,城墙三十多里,戍卫军就这两万人马,全铺上去还嫌薄弱,哪有多余人马调动?戍卫军是邺城最后一道防线,镇南将军可知其中意义?有这道防线在,即便讨逆军败了,邺城还在。没有这道防线,讨逆军败了,邺城就等于完了。汝等将戍卫军抽调一空,可敢担保讨逆军必胜,可敢担保邺城勿须戍卫军守护?”

蒋干冲石青大叫大嚷,可话中之意全是在否定董闰抽调戍卫军的意图。董闰脑袋嗡嗡之响,这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没有了冉闵,邺城没几个人在意他这个国舅大将军。

“大将军,蒋某还有一事需要禀明。”

蒋干冲石青发作了一通,转对董闰,不卑不亢地说道:“太子东宫的五千马镫新军正在进行极重要的整编,整编未完成前,战斗力不彰,仓促出城迎战,就是送死。蒋某以为,此举十分不妥。请大将军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