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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章消息

半年前,为了孙家坞几千人丁的安危,堡主孙昱向段龛开门纳降。

孙家坞是个中等规模的坞堡,容纳不了三万段氏部落民众。段龛入主后,将单于牙帐设在孙家坞,又在惠济河东岸新起了两个简易坞堡,让部落民定居。即便如此,三个坞堡仍然无法将所有的部落民全部容纳,好在段氏鲜卑还保持着游牧习俗,许多部落民自愿到惠济河平坦的河谷地带结帐而居,放养牲畜,这部分人丁分流之后,三个坞堡恰好容得段氏鲜卑和孙家坞原住民居住。

半年来,段氏部落忙着筑堡过冬,祭灶春耕,无暇顾及其他,孙家坞原住民的日子还能勉强维持。一个月前情况出现了变化,豫州军屯兵尉氏,对陈留虎视眈眈;游牧的鲜卑人不敢在外放牧了,赶着牛羊牲畜涌进了三个坞堡;这些人的到来,没有给本部族人带来多大的影响,只管祸害孙家坞原住民。

除了几个身份稍高的,孙家坞原住民房屋大多被牧民强行占有;孙昱找段龛说理,段龛将他狠狠羞辱了一通,暗指孙家坞住民是段氏部落的俘虏和奴隶,段氏给他们一条活路已够大度,怎能挑三拣四?

孙昱暗自恼怒,便有心投靠豫州军;只是未等他与豫州军联络上,豫州军先找到段龛,与其联手攻击新义军;孙昱失望之余,便把主意打到新义军头上;后来新义军大败枋头军,惊退豫州军,吓得段龛惶惶不安派人请罪,孙昱更加坚定了投靠新义军的主意,得知段钦从白马渡无功而返后,他便遣嫡亲侄儿孙颢前来联络,言道愿为新义军攻伐陈留之内应。

“孙督护能够深明大义,本帅很是欣慰。汝回去转告孙督护,多则七八日,少则三五日,新义军必定南下讨伐段氏鲜卑。他可遣人前来联络,到时自有他立功之处。”

石青和气地说着,打发走孙颢后,便与王猛商讨起攻略陈留事宜。

“按孙颢所说,段龛因为兵力有限,决定放弃惠济河畔的两个坞堡,集中兵力守卫孙家坞。有孙昱为内应,新义军破孙家坞易如反掌,而一旦破了孙家坞,陈留战事就等于完结了。这是否太容易了?”石青疑惑地问。

王猛一笑:“石帅多虑了。战事无常,该胜的时候,不废除灰之力,敌人便会瓦解崩溃;该败之时,任你殚思竭虑,精心谋划,也是枉然。今日之新义军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占,实乃该胜之时,段氏鲜卑凭什么抵挡!”

石青自失一笑,道:“石某连番被张遇算计,许是落下了症候,一旦靠近豫州军,便有些疑神疑鬼。只怕这次张遇与段龛合谋,又给本帅设下什么圈套?”

“石帅无忧!此次新义军以势压人,三万大军横推过去,即便豫州军与段氏鲜卑公开联手,又有何惧?孙昱这着棋,可用便用;不用也是无妨。他们若想设下圈套,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说说笑笑之间,石青和王猛已定下攻取陈留的方略,剩下得就是等待邺城批准魏统部精骑参战的诏旨。

白马渡和邺城距离不过五百里左右,信使五六日便可跑上一个来回;石青初三派遣快马赶赴邺城报捷,按说初十之前必定会有回音,奇怪地是,一直到三月十二,邺城的诏旨依旧未见踪影。与之相反的是,其他的好消息却是接二连三地登门。

第一个好消息是滠头人杨亮带来的。

作为姚弋仲的使者,杨亮前来传报道,滠头人愿意迁居乐陵,自此以后,与新义军结盟互助;三公子姚若正在组织滠头民众迁移,以赶在春耕前抵达乐陵,并请新义军予以资助。

杨亮说罢,石青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样子,只派人通知乐陵贾坚,让他丈量耕地,划分出供滠头人屯耕的区域;随后单独叫来权翼,将这个消息告诉他,并请他安置接待杨亮。除此之外,石青再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好像没有这回事般。

第二个好消息是护送麻秋入凉州的新义军衡水营水手带回来的。

他们不仅将麻秋送到陈仓,登岸后还向西护送了百十里,眼瞅着麻秋进了凉州地界,这才顺流而下,赶回白马渡。无论是石青还是麻姑,对这个消息的反应都很强烈,石青打破不插手军侯以下将士拔擢的惯例,以军帅的名义直接对二十名水手好生奖励提拨了一番。麻姑整日笑面偃偃,围着石青团团打转,瞅人不注意时便在他身上抓一下挠一下,逗得石青当天天还没黑便早早睡觉休息了。

第三个‘好消息’是荀羡带来得。

段氏鲜卑偷袭禀丘之时,荀羡投到司扬军中,协助新义军防守大清河一线,间或带几百人充作援军渡过大清河,对段氏鲜卑施加骚扰;段龛退兵后,荀羡回了一趟广陵,和殷浩一番长谈后,再次北上抵达白马渡。

指望枋头军充当北伐主力的打算,随着蒲氏的垮台而烟消云散;殷浩将北伐的希望转而寄托在新义军身上,这次他下了重注,托荀羡明言告诉石青:东平国公的爵位,左将军的职衔,实领的兖州刺史之职,假节的礼遇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新义军投靠大晋,旬日之间,诏书便至。

殷浩准备的一系列名爵中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心摇帜动,这些职位一旦落实,甚至比殷浩还要高些;荀羡因此平添了不少信心,他兴冲冲地前来拜见石青,随后将殷浩的条件一一列举出来,请石青斟酌。

石青还未回答,王猛扑哧一声先笑了出来。“令则兄。你随石帅日子不短,怎地至今还不知石帅性情?石帅岂会在意这些?再说了,王猛记得,蒲健所授之职和殷浩许诺石帅的好像相差无几。都是假节,一个左将军,一个右将军;一个襄国公,一个东平国公;一个监河北诸军事,一个兖州刺史。敢情在殷浩眼中,将枋头军打得狼狈逃窜的新义军反而差了一等,石帅与蒲洪相比也差了一等。”

王猛如此较真,荀羡并不尴尬,借俞归说张重华之论从容辩说道:“景略兄有所不知,朝廷对于胡人、晋人有些不同;胡人畜之也,朝廷给以虚名乃权宜之计,以为驱使罢了;任用石帅为方伯,荣宠极矣;岂是蒲洪可以比拟的。再说,功有大小,赏有重轻,今日若加石帅为王,日后石帅扫平河洛,恢复中原,迎朝廷北归,修复宗庙,又该如何赏赐。”

石青原本打算微笑旁观两人争论,他对大晋封爵根本就不在意,可是荀羡的这番言论却触动了他的心事,让他忍不住插口驳斥道:“有功当赏!有罪当罚!不仅为治军之本,亦为治国之要;令则不知,这顶‘赏无可赏’的帽子扣下来,曾让多少英杰裹足不前,再不敢进取。曾让多少豪雄热血冷却,只求明哲保身。以至于中原沦陷,社稷倾颓之时,依旧无人敢挺身而出;以至于桓征西抵平巴蜀,未见有功,反似有罪,成了举朝上下猜忌指摘之公敌。如此作为,好不让人齿冷。。。”

荀羡脸色一白,正欲辩说桓温之事。石青摆手阻止了他,继续道:“。。。有些无用书生,没有经见过世事,不知成事之艰难曲折;只以为天下事尽皆如他所想所料,只以为天下英雄尽皆在其鼓掌之中;他们不知道吗!自大晋南渡以来,可有一个胡人受过他们驱使?可有一个胡人中了他们的权宜之计?他们苦思冥想的所谓妙计,不过是为胡狄蛮夷作嫁罢了。哼,对同族之人有功不赏,刻薄寡恩;对蛮夷胡狄高高捧起,恣意放纵。如此糊涂昏庸。怎能让人信服。”

荀羡失意而去。

二月十五,邺城诏书终于来了。

诏书很长,洋洋洒洒数千字,其中有一半是对新义军和军帅石青的褒扬赞誉之辞,奖励有功将士的名单也占了小一半篇幅,最后部分,李闵同意石青所请,命令魏统部暂归石青麾下,协助新义军对段氏鲜卑作战。

石青此次升迁幅度很大,越过卫、平数级,被李闵越阶拔擢为镇南将军,爵封赢县侯,赢县属泰山郡,归新义军下辖,石青的这个侯爷可算实领的。

除了石青之外,韩彭、王龛、丁析、诸葛攸、孙霸、诸葛羽。。。。。。等十多名校尉被李闵拔擢为将军,虚领关外候;诸葛羽、施单、张凡等二十多位有功将士被李闵指为郎将、牙门将不等。

除了职衔、爵位之外,李闵依据职衔高低,又给予诸将士不少金银布帛赏赐。至于战死伤残士卒家人抚恤也颇为优厚。

对于这次胜利的表彰,大魏朝廷做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新义军将士大多兴高采烈,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言语所及尽是爵位、职衔、级别。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为之高兴;王猛就很不高兴。

在营中转了一圈后,王猛沉着脸来到石青牙帐,行了一礼后,幽幽说道:“石帅!邺城作得太过分了。”王猛没有称呼“镇南将军”或着“赢县侯”,依旧使用石青原来的称呼。

石青明白王猛的意思,李闵对新义军士卒拔擢赏赐得太厚,太细,有些过界了;其中有许多拔擢赏赐应该是石青施加的恩惠,结果被李闵包办了。不过,他对这些不是很在意,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石青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景略兄。有些东西不要太在意,我等应该在意的是这些。来,你看一看。”

这封书信随诏书一道送达白马渡,名义上是郎闿以朋友的身份和石青叙话家常,不过,石青看出,这份书信应该是李闵授意的;书信比诏书更长,零零总总,说了许多邺城内外的消息,内容极其丰富。

首先,郎闿告诉石青,三月初二,邺城举行大典,皇上恢复祖姓冉氏,遵母王氏为皇太后,立妻董氏为皇后,立子冉智为太子,冉胤、冉明裕为王;以李农为太宰、太尉、录尚书事,封为齐王;李伯求兄弟三人皆被封为县公。大典当天,皇上分遣使者持节四处奔走,赦免诸军屯前罪,敦请各军屯归附朝廷;大多军屯听从张举等世家号召,不愿听从。皇上大怒,三月初五,携齐王同出邺城,四处扫荡叛逆。表彰新义军诏书因此晚了几天。

将诏书迟缓的原因说明后,郎闿接着告诉石青,三月初八,石祗在襄国称帝了,国号依旧使用后赵的国号,改元永守;封石琨为襄国,张举为太尉。据有州郡之蛮夷胡狄闻之,纷纷响应。皇上为此很生气,对襄国用兵之心久矣,奈何军屯未平,后方不稳,无法轻易率军北上。新义军多为忠诚义士,战力强悍,值此危难之时,应该多为朝廷出力。郎闿敦请石青,与段氏鲜卑战事了解后,可遣一支人马来邺,帮助皇上抚平军屯。

石青、王猛认为,郎闿书信主要的目的,应该是要求新义军出兵。这个请求说出后,郎闿又说了一些北方的形势。

郎闿忧心忡忡地告诉石青,慕容鲜卑大军南下路上没遇到任何抵抗,不过月余,已经抚平幽州全境;征东将军邓恒和幽州刺史王午率十万部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冀州之鲁口再无退路之时,才驻扎下来,摆出坚守的态势。中原英豪若是都如邓、王一般作为,想来鲜卑慕容铁骑要不了多久就能饮马黄河。

“嘿!这厮可恶,装做一副悲天怜人之状,说来说去,就是要让新义军出兵,要新义军顶上去。”王猛恶声恶气地说着,对郎闿极其不满。

石青无所谓地笑笑,道:“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不得不为。景略兄不要意气,你且好生揣摩,试试能否在其中发现些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要杀李农吗?”

王猛一抖书信,道:“齐王齐王,这世间哪有与皇上一般齐的王?皇上先是调走周成,眼下又以李农为太宰、太尉、录尚书事,封齐王,诸子封县公,荣宠之极,不过是为了去其戒心。李农也是迷了心窍,只怕依旧懵懂不知呢?”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既然不能避免,且由他去,让悍民军出其不意地火并乞活,总比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好。”石青淡漠地说着,他感觉自己的心越来越硬,仿佛坚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