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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难阻

白马渡晨曦初现。

石青和王猛登上营垒。石青手扶寨栅,王猛退后半步,两人同时向西眺望。

枋头军三万人马整齐森严,在营垒三百步外,拉出一道宽及里许的阵线。阵线中央,大旄旗下,是数千衣甲齐整的虎贲猛士,这是蒲健的中军,由步骑混合组成。阵线两翼,各有两千余精骑,精骑向前突出三五十步,如同枋头军探出的两柄利钳,跃跃欲试。中军和两翼之间,是四个持枪立盾的步卒方阵;方阵前列,上千车辆满载泥土,依序停放,随时准备投入到冲锋中。

咚——咚——咚——

沉闷的鼓点不紧不慢敲了起来,每五名士卒一组,踏着鼓点,靠上泥土车,一人掌辕,两人在旁协助,另有两人在前竖起了盾牌。

“开始!进攻——”

蒲健喝令声中,鼓点骤然密集起来。咚咚咚的急促声中,中军令旗不停地挥舞,向左右各营各部传达将令,更多的小旗亲卫,在阵前纵马来回奔驰,四下通传将令。

一辆辆泥土车在盾牌的掩护下向新义军营垒靠近,枋头军的进攻有条不紊,缓慢但却坚决,初次冲锋便动用了五千人,丝毫看不出牵制佯攻的模样。

十几支校验射程的雕翎从营垒掠出,在亮红的天空上画出一道道弧线,俄顷,雕翎斜斜插在壕沟与泥土车之间的空白地带,尾部的翎羽在黎明时的晨风中微微颤抖。

“弓箭手准备!目标八十步——”宁静的新义军营垒,回响着韩彭冷凛的命令。

营垒之下,由新义军各营弓箭手组成的临时集群,每一位成员都是一手持弓,一手拈羽,上半身向后倾斜,双腿张开,拉出弓箭步。几千人动作划一,如同雕塑般,煞是好看。

枋头军越来越近,渐渐来到校验雕翎坠落之处。

“冲——”

枋头军先锋强怀扬声下令,脚下猛一加速,他亲自推着一车土向前冲去。作为久经战事的老兵,强怀明白,前面是死神收割性命的所在,要想活下来,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快进快出,在死神的镰刀未到达前,完成定额任务后退出来。

“射!”

韩彭几乎是与强怀同一时刻下达的命令。

“射!射!射。。。”

各屯各队长官紧随着韩彭的命令大声呼喝。

令声未歇,嗡地一声长长的闷响,在营垒里回荡起来。几千支箭矢呼啸着飞上高空,遮蔽了漫天的红霞,让大地为之一暗。

须臾,箭矢失去力道,在高空微微一顿,随即倾斜着向下落去;越接近地面,箭矢的速度愈快,待到一两丈高时,急速下落的箭矢已带出尖利的鸣响,几千声鸣响合在一块,如同催命厉鬼的啸叫,在枋头军耳际震响。

盾牌很难防御抛射的箭矢,因为盾牌手很难在短时间内,准确判断出箭矢来袭的角度并恰好迎上。

“冲啊——”

枋头军中的老兵呼喝着,推着车,举着盾,径直向前猛冲,希望尽快脱出羽箭的打击范围。他们和强怀一样,知道怎么做才会尽可能地保住性命。

新兵就没那么幸运了,畏缩之下,他们行进的速度反而更慢了,看着箭雨冲天而起,看着飞蝗隔天蔽日,看着箭矢乌云笼罩下来,他们惊慌无助地呆站着承受。

扑扑扑——

箭雨倾泻而至,狂风暴雨泼打干燥大地的声音骤然响起,其间夹杂着无数惨叫,许多正行进的泥土车颓然歪倒,随它们一起歪倒的还有辕手。“换人!继续!冲啊——”手持盾牌的伍长大声呼喊,命令替换人手推上车辆继续前冲。

“目标七十步!准备——射!”

“目标六十步!——射!”

“目标五十步!射!”

韩彭的命令越来越快,越来越简短,弓箭手动作跟着变快,很多时候,他们只顾张弓搭箭,连校准都来不及,就将手中的羽箭射了出去。不过,没有人在意这些,对于集群攻击来说,准头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开弓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最多的箭矢倾泻到一个大概的目标方位。

“目标。。。”

机械的口令喊出后,韩彭这才发觉,对方已冲近鹿砦地带,距离过近,抛射打击不到了,声音一滞,他恼怒地叫道:“他*奶*奶*的。弓箭手上营垒,自由平射。”

新义军弓箭手登上营垒,一人占据一个箭孔,对外瞄准射击。箭雨因此稀疏下来,但是因为精度的提高,造成的伤亡并没减少太多。

枋头军的泥土车冒着箭雨,蛮横地向前冲撞,撞毁一道又一道鹿砦后,终于抵近壕沟,推车士卒猛一发力,泥土车连车带土冲进壕沟。推车士卒完成任务,欢呼一声,慌忙后退。后面的泥土车随即而至,冲进壕沟。。。

辰末时分,随着枋头士卒伤亡的增加,越来越多的泥土车撞毁鹿砦,冲进壕沟,白马渡营垒西侧壕沟有三处被填平,填平之处最窄的宽度也有三丈,足够十名士卒并排冲锋了。

“想拼消耗?石某倒要看看,谁禁受得起。”石青冷笑数声后,下令道:“传令陷阵营,每两百人为一部,分别到敌军试图突破的营栅后埋伏,准备打敌人一个反击。”

枋头军突破方向无疑是三段填平的壕沟。这种狭窄地带,正是重甲重兵的陷阵营尽情发挥的好地方。王猛点了点头,对石青快捷的临战反应颇为赞许。

正自欣慰之时,王猛眼睛余光一闪,看见从水寨方向匆匆奔来两队不同服饰的士卒。两队士卒合计一百人,此时无不上下湿透,个个被冻得脸色青紫。

这是派往对岸打探敌情的天骑营和陆战营士卒。王猛心念一闪,得出肯定的判断后。他提醒了石青一声:“石帅,过河打探的斥候回来了。”

“哦?”石青转过身,看到走过来的天骑营、陆战营士卒,却有些不愉。他对天骑营和陆战营一直抱有极大期望,可是通过这次渡河探查敌情,两营的表现却让他很失望。范县的战事已经开打,援兵早就出发了,这时候探查回来的情报还有意义吗?

“对岸是否是座空寨?枋头军是否在昨夜已经悄悄离开了?”石青淡淡地问。

天骑营和陆战营的两个队正都愣住了,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探查到的敌情,没想到主帅早就知道了。

两位队正愣了一会,天骑营队正唐裕贞上前禀道:“石帅说得是,枋头军大部昨夜悄悄开拔向东而去,留下三千人封锁水道,看护船只;辰初时分,这三千人乘船而下,也向下游去了。”

“敌人封锁水道就让你们这般狼狈?要是等你们探查到敌情再行动,黄花菜都凉了!”

石青不满地训斥着,眼光扫到诸将士在早春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子后,他不忍地叹了口气,挥挥手道:“各归本营,下去换身干爽衣物。。。”

说到这里,石青想到天骑营大部已经前往范县增援去了,随即补了一句,道:“天骑营的休整之后,暂归亲卫营麾下节制调遣。”

禀丘城。新义军军帅府暂驻地。

左敬亭带队离开后,孙俭请来戴真、崔宦,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孙俭请戴真打理军帅府各项事宜,并组织两千名工匠配合崔宦防守禀丘。

孙俭忙碌了半夜,从工匠中抽出三千名青壮,当作役夫使用;凌晨时分,押了五百辆大车,出禀丘城向范县而去。

为了尽快赶至范县,左敬亭一行轻装简从,既没有带多少粮食,也没带多余的替换兵刃;孙俭押送的车辆,就是为左敬亭部准备的粮草辎重。

半个时辰之后,车队拐上金堤,两辆大车并成一排,整个车队拖曳出里许长短,逶迤向西而行。

孙俭衣甲齐备,手中拎枪,背上负刀,疾步走在车队前列,腿脚利落的不像是年届五旬的老人。

“孙叔。你老人家身子骨真好,腿脚比我们还快呢。”一个推车的小伙子带着些许恭维和孙俭搭腔。因为石青的关系,孙俭是新义军实实在在的第二号人物;因为他为人随和,兼且天生一副慈和面目,青兖士民对他很亲切,老的见了他喊孙哥,少的见了喊孙叔,可比对石青亲热多了。

听见招呼,孙俭呵呵一乐。笑道:“老头子能活到这个岁数,这双腿脚可是立了大功。小伙子,你不知道,二十年前,老头子随军和刘氏匈奴作战,那一仗打败了,匈奴骑兵铺天盖地地追上来。那个危险啊,你是没经见过的。老头子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最后。呵呵。。。你猜怎么着?”

另一个拉车的小伙子哈哈大笑,插了一句道:“还能怎么着,孙叔必定是跑赢了匈奴骑兵,逃的一命呗。”

孙俭诧异道:“咦。你怎么知道的?那时你还是个三岁的娃娃吧。”

几个拉车推车的小伙子一起笑了起来,有人亲热的戏谑道:“在泰山,孙叔你老人家的名号谁不知晓?想来‘长腿司马’就是那时候开始名扬天下的。。。”

被一帮小辈善意地取笑,孙俭不以为忤,他憨厚地一笑,带着回思的神情说道:“嘿嘿。不错,是长腿司马。你们知道吧,二十年前老头子就是军司马了,那时候,王朗还是新兵蛋*子,麻秋还是个都伯呢?”

“孙叔,你老人家若不当长腿司马,现今不定就是一方督帅呢。”大胆地小伙子开始开起孙俭的玩笑。

孙俭不以为然地反驳道:“那可不一定,若不当长腿司马,老头子这几根骨头不定就在哪埋着呢。”

话长路短,说说笑笑之中,一轮朝阳从他们身后的地平线上冒出头来,阳光洒在黄河两岸,驱散了清晨时的薄薄雾气,映照的金堤闪闪亮亮,前方的情形猛然间清晰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怎么啦?”一个眼尖的小伙子盯着前方蓦然叫了起来。

众人闻听惊叫,一起望过去;只见前方四五里外,黄河南岸一股股、一绺绺,不下数千人正散在金堤上下,厮杀混战。黄河之中,密密麻麻的木筏载着士兵,顺流漂下,缓缓靠近南岸。其中有许多士卒抵达堤下,下了木筏,正借助飞钩或是长梯向堤上攀爬着。

“啊?怎么可能!”孙俭大叫,不敢置信地盯着前方,情形很明显:枋头军渡河了!看样子还站住了脚跟。

事实确实如此。左敬亭不仅没能把蒲箐和枋头军赶下河,最后反而被对手逼得狼狈不堪。

蒲箐是蒲氏子弟中有名的猛将,他的亲卫和枋头精骑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战力不凡;左敬亭麾下有两千五百人,这些人是由兖州郡守兵和泰山青壮组成的义务兵,除了燕九、戴洛两部一千二百人经过了几场阵仗,其他大多只受过一些战事作训,实战经验少之又少。

双方狭路相逢,两千五百人围着两百多人厮杀近半个时辰,竟然没能全灭对手,蒲箐和四五十亲卫坚持到了最后,等来了援兵。

援兵是蒲雄长子蒲法。

蒲洪受不得新义军挑衅,被气坏了身子,消息传出,激得大大小小的蒲氏子弟摩拳擦掌,诅咒发誓要为蒲洪报仇出气;此次出征青兖,能出战的蒲氏子弟尽皆随军出战。

蒲法也不例外。他在蒲箐手下充当先锋之职,随第一批士卒渡过黄河。和大部失散后,蒲法就近收拢了两百多士卒,待蒲箐点燃篝火,他看见火光,便寻了过来,正好给蒲箐解了围。

蒲法加入战团后,并没有立刻扭转枋头军的劣势,只是让蒲箐支持的更久。这对于蒲箐来说,已经足够了。

五千精骑黑夜渡河,其中有近千人葬身水底,另有四千余人渡过黄河,成群结队地散落在黄河南岸的黑夜里。散落范围从东到西大约不到二十里。待蒲箐篝火点燃后,四周的枋头精骑发现异常,纷纷循着火光找过来。

蒲箐就像枋头军竖在南岸的旗子,只要存在,失散的枋头军就会自动聚拢过来。蒲法的出现让蒲箐得以继续支撑下去,一直支撑到越来越多的部属找过来。

枋头精骑的汇聚开始是一股一股的,添灯油一般,来一股被左敬亭吃掉一股,再来一股又被吃掉,连着吃掉四五股后,枋头精骑汇聚的速度突然加快了,经常两三股、三五股同时赶到,新义军的压力渐渐增大,随着越来越多的枋头士卒寻找过来,蒲箐开始稳住脚跟,和左敬亭厮杀缠战,形成了僵持。

单单如此的话,左敬亭还不会狼狈。

枋头军为了在南岸站住脚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落水而亡者近千,添灯油般被新义军围杀近千,迷路的和见势不妙逃走的也有近千人,拂晓时分,蒲箐不过聚集了两千部属。

汇聚而来的两千枋头精骑折腾了一夜,早已筋疲力尽,刀枪衣甲也不全,其中有的人不小心渡河时将刀枪弄丢了,有的人识得水性,渡河时担心木筏翻覆后衣甲碍事,干脆早早解下,结果被水卷走。

因为诸般缘由,枋头精骑的战力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左敬亭率领义务兵倒也能和他们斗个旗鼓相当。

这种情况,很快发生了改变,天亮以后,对面的枋头军开始大规模渡河了。

枋头军在金堤内侧架起了一个木质坡道,一张张木筏推下坡道,四张连为一体,组合起来后像是巨大的平底船;一架架云梯被抬了上来,枋头军士卒一队队从容登上,再不用担心倾覆之祸,在整齐的号子声中,划向对岸。

左敬亭看到这般景象,顿时慌了神。他这两千多人可以用来和南岸的敌人周旋,也可以用来防守金堤;就是不能用来同时做这两件事。

“燕九!你带本部防守河堤。不得放敌人登岸。”左敬亭咬咬牙,决定分兵;同时做两件事。

这种情况下,分兵是件很冒失的举动,新义军的处境因此变得非常地危险,稍不注意,就可能会被对手集中兵力一一吃掉。好在蒲箐一心想掩护大部渡河,一时顾不得吃掉左敬亭部,他见左敬亭分兵,他也依样画葫芦,让蒲法带一部人马缠上燕九部。

左敬亭无奈,再次分兵,命戴洛率本部防守堤岸;蒲箐随即又分出一部人马,缠住戴洛,不让新义军骚扰己方渡河登岸。双方原本分成两团捉对厮杀,经此一变成了六团。

六团人马散在河堤上下,混战一处。左敬亭始终未能分出人马防守住河堤,而对面的枋头军大部终于渡过黄河,蚂蚁一样向上攀爬,开始登岸了。

孙俭带着车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一团乱象。

孙俭多年军旅,无数次死里逃生,并博得一个“长腿司马”的绰号;不是因为他武艺出众,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异常毒辣;每每在战事出现转折前,能先一步预料到胜败。此时,他眼光一扫,心里已经有了准确的判断:对方成功了,凭左敬亭和自己想阻止对方渡过黄河千难万难。

双腿下意识地一动,习惯性地,他想尽快脱离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