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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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九 道法

一行人走进织造坊时,带路的沈青松向一个小厮吩咐道:“去请宋先生过来。”

“汽机就是宋应星设计出来的,今天他正好在咱们这里调试新汽机,让他为大人解说最是恰当。”

张问听罢立刻来了兴致:“宋应星设计的汽机?那这个人定然很有才华。”

沈青松道:“东家说的是,听说他在写一本名为《天工开物》的书呢,能著书立说的人,自然和开宗立派的人一样能耐。”

张问等人走到院子里的一个敞厅内坐下喝茶,没过一会,就见一个四十余岁的人走了过来,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大眼、相貌方正,竟一脸的官相,他应该就是宋应星。

“这位便是张大人。”沈青松说道。

宋应星看向张问,立刻躬身揖道:“学生江西奉新举人宋应星,拜见张阁老。”

本来张问还怕有才能的人清高孤傲,却听宋应星见面就自称“学生”,当下就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张问是进士,他是举人,自称学生并无不妥。

可见宋应星是有进取之心的,如果他真的心如止水,何苦去考功名,还中了举人?如今他能有机会和朝廷第一权臣相交,正是上进的绝好机会啊。

张问满意地回礼道:“听说‘以汽御动机’是宋先生设计的,让我好生佩服,宋先生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

宋应星抱拳道:“张阁老日理万机,却未看轻这等雕虫小技,学生荣幸之至。”

张问想起沈碧瑶说的那个观点,便抛将出来:“士大夫不事生产,光谈道德;但如衣食不足,谈何礼仪廉耻?是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非妄言也。”

宋应星听罢眼睛一亮。他发现张问的观念和自己竟有相似之处,顿时一阵惊喜,忙说道:“上古之时,百姓以石为刀,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生计何其艰难!后有青铜器,再有铁器,工具的改良始有中国人口兴旺、繁华城乡;工、农、畜等技术的提高,对百姓温饱尤其重要。假如我大明朝还用石头做刀,要修建宫阙城池,需要耗费几多民力?”

见张问不住地点头,赞同自己的观点,宋应星十分高兴,“汽机带动纺车,节省了人畜之力,依靠机器技术,一个人可以纺出更多的纱、织出更多的布,节省下来的人力又可以从事其他生产,种出更多的粮食……物足,则|民不饥不寒。”

“宋先生格物明理,堪称大才。”张问赞了一句,“我对汽机很有兴趣,还请宋先生解说其中玄妙。”

“大人到机房一观便知。”

于是一行人站了起来,出了敞厅,跟着宋应星一起去北面的汽机房,那里有个大烟囱,上面冒着黑烟。

宋应星一边走一边说道:“汽机本来是煤矿里用来抽水的。煤矿中渗水严重,光靠人力畜力抽水十分困难,有些煤矿里便因地制宜造出了烧水汽机,解决抽水之道……几年前我发现沈氏商行有些水力织造坊因为河水断流而停产,便提出用汽机带动纺车,前不久终于实现了这个设想。”

张问随口问道:“宋先生是有功名的人,何以到沈家商行做事?”

宋应星笑道:“以前学生的抱负也是考取进士齐家治国,但屡考会试不中,只好在江西做了教谕,心情苦闷。后来偶遇沈家老爷沈云山求道修仙,便与之有过一段交往。沈老爷说世人名为求天道,穷经皓首,实为人道,不过是学点争权夺利的伎俩,争夺有数的财富;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学如何创造财富?”

沈云山是张问的老丈人,他从来就没见过,这时听宋应星说起,便问道:“沈老是什么样的人?”

宋应星道:“沈老鹤发童颜,当真是仙气十足,他不求名,不求利,只求仙道。”

张问摇摇头道:“却不知世间是否真的有仙道?”

“哈哈,我等凡夫俗子无法理解,不过沈老关于人道的见解就如醍醐灌顶,让学生翻然醒悟,学生自此一倾苦闷淤积之气,又找到了人生的抱负。于是学生辞去了教谕一职,一面总结各行各业的技术编撰成《天工开物》,一面为沈家商行提高技术,希望他们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减少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张问笑道:“我还得向宋先生讨要一本《天工开物》。”

宋应星道:“今天没带,改日学生给大人送到府上。”

一行人走到汽机房外面,意大利传教士马丁也在那里等候,宋应星和马丁是熟人,相互见了礼。这时宋应星说道:“能够设计出汽机,其实也有东江先生的功劳。”

马丁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汽机是宋先生带领学生一手设计的,我没有帮上一点忙。”

宋应星道:“东江先生带来的那些书,提高了我们在表格和运算方面的能力,学会了假设、推理、实验的步骤等等,对汽机的设计成功帮助很大……对了,发明望远镜的伽利略现在生活得好吗?”

马丁的脸顿时红了,神情有些尴尬,“伽利略和上帝作对,已经向宗教裁判所悔过,情况有点……”

宋应星笑道:“弗朗机国家尚未教化,没有明主,放着大才不用,相信什么上帝。要是他能来到我们大明,朝廷一定会给予礼遇。”

马丁皱眉道:“我是上帝的忠实仆人,请尊重我的信仰。”

张问听罢说道:“在大明朝,我们推崇维才是举,只要有才能,不管是信上帝还是信佛主,都不会受到迫害……”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宋应星的表情,宋应星的神情果然变得充满期待,仿佛在等待张问许给他官职。

但是张问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才认识,这个宋应星有多大的才能,应该授予什么样的官职,还需要考较。

一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那所建有大烟囱的房子,里面的环境不太好,不仅闷热异常,烟尘味呛人,而且噪音极大,轮子在热气腾腾中转动,机器在隆隆地巨响,人们说话要大声地吼叫才能听见。

宋应星大声地吼道:“早在万历年间,有的煤窑里就发明了烧水汽机,用来抽水,学生到实地考察之后,改进了一番,加入气缸、活塞和杠杆曲柄等部件,以汽御动,便制成了现在的‘以汽御动机’。”

张问吼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

宋应星道:“参悟自然之故。”

“何谓自然?”

“沈老谓仙之道以气御剑;学生谓物之道,以汽御动。汽者,水之热也;动者,汽之冷也。是故汽由热而冷,物由静而动。相连冷热与动静之阴阳,学生谓之物道;化道为物,学生谓之物理。”

张问一时没有想明白,但是他想起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件小偷抢东西的事,竟然和权柄争斗有道理想通,可见世事之大小都是相通的。那么御动机的物道,一定和某些自然事物有相通之处。

想明白这点,张问便释然,只等拿到图纸再详细揣摩一番,定然可以悟到其中道理,说不定还能由此感悟到一些治理天下的大道。

这时宋应星又大吼道:“庙堂江湖,既有道又有术,以仁为道,仁者无敌;但人心繁杂,又要施以法和术,让臣民有章可循,是为王法。自然事物,亦既有道又有术,以阴阳为道,物之自然,尽得自然玄机,是为物道;但物之繁杂,又要施以各种实验推理的研究之法、数学图表的计算之术,使得阴阳之道有章可循,能够化虚为实,是为物理。”

张问大声道:“物道与物理,是御动机的玄机所在?”

“大人所言即是。铸造打磨机器者、操作机器,只明其用,不明其理,只有大人这样的人,才明其道啊。”

这句话有点拍马屁的意思了,宋应星还是很想当官,更大发挥自己的才能。张问笑道:“御动机之道,是宋先生悟出来的。”

宋应星又大声道:“学生只是花了时间学习和总结而已,实现这台御动机各个部件的功能,有铸造工匠、机床工匠的功劳……比如那个阀门,学生就曾苦思数月不解,是一个操作机床的工匠提出旋扭法,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问笑道:“宋先生过谦了,工匠不可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的机器,只有胸有大才之人才能办到……机床是切削玉石的那种机床?”

宋应星点点头道:“不仅用来加工金石玉器,现在也用来做铁器零件,分车、铣、刨、磨四种铁床,我的《天工开物》也准备加上铁床的图文。”

虽然环境又热又脏,但张问等人依然兴致盎然。宋应星指着机器上的各种部件一一讲述,汽由什么地方进去、怎么推动、怎么放汽等等,都详细讲给张问听。

张问想了想,说道:“我见这御动机做工精妙,想起军队用的火器做工粗糙,中枢制造局怎么反而比不上商贾作坊?”

宋应星道:“大概是研制火器的南镇抚司没人懂机床、灌钢新法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