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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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缘因私利勤王驾,谁为公义舍此身

在听过李惟馨和王保保的不同意见之后,察罕帖木儿做出了决定:“驰援大都。”

因为就像王保保说的,身为臣子、如果坐视“天子”陷入危难而不理,就是不忠。不忠,“天下”自可群起而攻之。不管元帝会不会“有事”,首先在“道义”上就失了一分。

“道义”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没有用,但很多时候却也很有用。什么是“民心所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人人皆喜善而憎恶;就算是再恶的人,也不会喜欢和小人打交道。——“道义”,就是“民心所向”。所以说,“顺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无名,事故不成”。

……

察罕帖木儿称赞王保保:“吾家千里驹已经长成”。不是在夸王保保的军事素质,而是在夸他已经具有了政治素质。只懂军事、不懂政治,最多一员悍将,运气好的封侯拜爵;运气不好的“兔死狗烹”。两者皆懂,就不一样了,可谓真正的“人杰”,人中俊杰;便如马中千里驹。

不过,却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王保保固然所言甚是,但李惟馨说的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若是单从权术、军事这方面来衡量,李惟馨恰恰才是正确的一个。

所以,驰援大都是要驰援、勤王保驾是要勤王,但不能轻举妄动,说走就走。在奠定了基调之后,室内诸人又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争执,集思广益、取长补短,最后拿出了一个办法。一个该如何“勤王”的办法。

……

总体上分为三步。

首先,海东在济宁、淮泗一带,不但有赵过部、并且有徐州军;一旦“我部”北上驰援,他们很有可能会抄袭后路。所以在北上之前,要先把他们解决掉。即使不能彻底解决,也要想方设法将之“拖住”。

那么,怎么将之解决,又怎么将之“拖住”?

李惟馨认为:“时间紧促,若是想将之彻底解决怕是难为。只有想办法将之拖住。……,如何拖住?是不是可以调动河南军佯动?是不是也可以命令张士诚南上?如果这样做了,有两个好处。不但可以将赵贼、徐州贼拖住,并且可以威胁安丰、金陵,使之不敢响应邓贼、贸然轻动。”

察罕帖木儿深表赞同,说道:“赵贼自出益都、入济宁,已近两月,侵略不休,将士疲累;更且新近接连两败,想必士气早已低沉。守还可以、攻怕不能。……,再加上先生此计,有我河南军以及士诚部佯动、南上,以为威胁;则我军后方万无一失了!”

当即,写了书信,命人送去浙西,催促张士诚履行盟约。——之前,他和张士诚曾结盟:彼此呼应。张士诚也给了回音,说愿意这样做。现在,正到实行约定的时候了。

并写军令一道,也遣人八百里加急、送去河南,命调动各部,佯动南上。

……

这第一步,只是将赵过、徐州燕军拖住。

第二步,“赵过军”尽管“疲惫”、“士气低沉”,但毕竟成武距离曹州只有百十里;“我部”如果北上,保不准他会不会从后边追赶。所以,不能明走,必须暗走。也即:“瞒天过海”。

还是李惟馨,建议说道:“臣以为,我军北上前,应先放些烟雾出来,以之迷惑赵贼。等他发觉不对时,我军去之已远;他追则不及,则我后路之安全可又多加一层。”

“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计将安出?”

“主公可宣言:要用‘围魏救赵’之计、以解大都之危。作势东进、欲取益都。则赵贼闻之,必然惶恐。他连败之军,肯定不敢出城抢攻,为阻止主公东进,唯有固守城池而已。……,如此,我军自可潜行出城,轻松北上。”

——洪继勋推断察罕帖木儿为解救大都、会使用“围魏救赵”之计。要说,他的推断是有道理的;但是,察罕帖木儿却偏偏不肯采用。到了李惟馨这里,“围魏救赵”更成了放出来迷惑“赵过军”的烟雾弹。

察罕帖木儿点头称是,言道:“此计大妙。便按此行事。”

说做就做,即命人放出风声,诈称要东进、攻取益都。

——却是为何察罕不肯采用此计,只肯用之作烟雾弹呢?

他自有道理。在之前讨论驰援大都的方案时,也曾有人提出过这个办法。他否定地说道:“邓贼多智,其党洪贼狡诈。他们不会想不到我军可能‘围魏救赵’;如果想到,他们肯定就会有相应的布置。沙场征战,用兵贵‘奇’。所以这个计策恰恰是最不可取的。”

也正因了他的这番话,故此李惟馨才提出:既然最不可取,干脆就用来“放烟雾弹”。敌人以为我中计,其实敌人中了我计。

……

这是第二步,“瞒天过海”、北上驰援。有了第一步和第二步,还不够。用兵之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固然,仗一打开,就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但在开战之前,却需要面面俱到、各个方面都需得想到、布置到。

因此,第三步就是:传令晋、冀各军,立即抽调各部,尽早东进,为“我军”殿后,以免陷入深入无援的险地。

——不过,在这之前,却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需得先催促大同以及关中诸将先出兵。要不然,晋冀空虚,或恐有变。

……

这三步商定完毕,察罕帖木儿、李惟馨、王保保诸人又思之再三,觉得已足确保万无一失了,这才将元帝的“催援”圣旨公开,告之三军,令各营即刻准备,两天后便“出城东进,奔袭益都”。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直接北上、驰援救驾,知道的只有察罕帖木儿等人;对麾下将士的说法,却是和散出去的宣言一样,说是要“围魏救赵”。

……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察罕帖木儿侦骑四出,成武城中“赵过军”的一举一动,几乎全部都反馈到了他的耳目里。看起来,“围魏救赵”的扬言似乎起到了效果,赵过固守城中、半步不出。

除此之外,侦骑探听来的另一个消息引起了察罕帖木儿的注意。

“单州城外,似见邓承志军旗。”

“噢?仔细说说。”

“当时,末将带两三人,正伏在单州城外林中,探视城中燕贼动静。忽有一小队骑兵从林外招摇驰过,前有小旗,写一‘邓’字。观其带头贼将,年岁不大,听其部众称呼,皆呼之为‘小王爷’。……,综合种种,除了邓承志外,燕贼中似并无二人。”

“邓承志来了单州?”

王保保也在场,插口说道:“孩儿以为,邓承志来单州,正验证了父帅此前的猜测。”

“噢?”

“父帅猜测:邓贼、洪贼皆狡诈,肯定会想到父帅可能‘围魏救赵’、解救大都。今以邓承志观之,看来确实如此啊!邓承志谁也?邓贼义子!地位颇高,要不是为防父帅东进、攻打益都;邓贼又何必在这个关头,将他派来?”

王保保分析得有道理,察罕帖木儿以为然,抚须一笑,说道:“邓贼以为咱们要东进,嘿嘿,咱们偏偏给他来个北上!”

……

两天的时间,一边探清楚了赵过的动向,一边各营准备妥当。

同时,河南驻军接到了军令,也已准备佯动。浙西张士诚虽还没有送来回文,但以常理推测:他不会拒绝。——若坐视邓舍打下大都、或者坐视察罕落败,对他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真要到的那时,邓舍与朱元璋皆为“宋臣”,南北呼应、东西合力,哪里还会有他容身的地方?

并在这两天中,大都的“催援圣旨”又接连来了两道。关中诸将、大同孛罗帖木儿也先后檄文天下,积极响应“勤王救驾”。

——没有人是傻子,平时可以内斗,如今大都告危,察罕帖木儿担忧如果不救、为落天下人口实;而张良弼、李思齐、孛罗帖木儿诸将则担忧,如果不救,大都失陷、元帝被杀,那么,察罕帖木儿会一支独大。

所以,不管出於公心也好、出於私利也罢,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各方、各地的“蒙元诸侯们”倒是出乎意料的团结了起来。

……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便在第三日晚间,王保保亲带先锋,出了城池;察罕帖木儿率领主力,尾随其后。近万人人衔枚、马去铃,悄无声息、借助夜色,迤逦远去。

而曹州城头,虽然依旧旗帜如林、巡逻的士卒来往不绝,月色下,看似刁斗森严,但实则守城的却只剩下了千余人。

待至天亮,察罕全军已经鄄城、过范县,将入东平路。

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现在还处在“察罕部”的控制下。

察罕早有军令,当地的驻军一方面加强了戒备、防止济宁路的海东驻军突然发起攻势;一方面早早派遣了先头部队,来到边界处迎接察罕帖木儿。

要入东平,需得过河。东平守将派来的先头部队里,也一早预备好了过河所需的船只等物,而且搭建起了一座浮桥。

一个因战事紧急;一个因还不算彻底甩掉赵过,故此不等休整,察罕便传令:“全军渡河。”

先锋先过河,接着是主力。就在察罕帖木儿刚刚上船之后,又一道催促救驾的圣旨又十万火急地送至。上边说道:“陈贼攻城陷地、兵锋甚锐,先锋已经快到通州。”

同时送来的,还有搠思监等人的私信,这些朝中大臣们意见分成了两派,一如毛贵兵临大都时,一派主战、一派主迁都。主战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加快进军速度;主迁都的,请求察罕帖木儿到达城外后,给以配合。

李惟馨问道:“贼临京畿,朝中惊乱。是战、是走,主公意下如何?”

“先生怎么看?”

河水滔滔,晨风微凉。芦苇摇曳,白鱼跃舟。李惟馨和察罕帖木儿两人皆坐在船头,一个长衣飘飘、一个戎装按剑。李惟馨居首望天,天高云长;转首看河,不见两头。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今之时也,何如曹公?”

“何如曹公”?很显然,他说的是曹操。话外之意、不言而喻。是劝察罕帖木儿支持迁都,迁到晋冀,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冀不足守,关中有张良弼诸将。即便迁都,最大的可能也只会和上次一样,他们会要求迁去漠北。一旦迁入漠北,中国之地,还会是咱们所有么?唯今之计,只有心无杂念、戮力破贼。破贼后,万事好说!”

“万事可说”?若能击败燕军,救下大都,那便自可率领获胜的雄师入城。军队只要一入城,这“天子”还能跑得了么?一样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李惟馨了然一笑。

察罕帖木儿命随行小船:“传令先锋,立刻埋锅造饭;传令后阵,加速渡河!”下完命令,复对李惟馨说道,“从朝中两派给老夫的私信中,就可以看出,战与走,争执得非常激烈。我军必须要加快行军的速度,以免他们在咱们抵达前、先弃城撤走!”

……

察罕军披星戴月,马不停蹄,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急往大都驰援。

……

时光倒流,便在察罕出城北上的次日一早,也即他开始渡河、进入东平路的时候,成武城中,一道急报送到了赵过的案头。

“鞑子趁夜色,已宵遁北上。计算里程,此时应已至东平。”

急报送来时,赵过正与诸将言事,看完后,他面色不变,若无其事地将之折好、放入袖中。有人问道:“大人,是什么急件?”

“察、察罕昨夜已出城。”

堂上顿时炸了锅,诸将或诧异、或吃惊、或大喜、或挺身请战:“察罕既走,曹州便成空城!大人,请给末将三千人马,至多两日,必能克之!”

也有人想到了追击察罕,亦请战说道:“察罕夜遁,此必北上驰援大都。大都告危,他肯定走的仓促。末将请三千轻骑,尾随击之,定可大破!”

“察、察罕老练军伍,岂会给你们追击的机会?若、若俺所料不差,他必在路上安排得有伏兵。此、此时追之,殊为不智。”

“那,……,打曹州?”

“察、察罕虽走,曹州城坚。攻、攻打曹州,攻下肯定是能攻下,但、但我军也必会损失不小。如今咱们有大事在身,岂、岂能把精力浪费在这个小地方?”

“大事在身?”

邓舍的计策,堂上诸将很多都不知道,因此听了此话,都不觉奇怪。

赵过长身而起,示意左右取来了邓舍的一道旨意,展开,环顾诸将,缓缓念道:“皇、皇帝圣旨,主公令旨。”

“哗啦啦”,诸将皆急忙起身,拜倒一片。

“令、令赵过,待陈虎围住大都后,若、若察罕东进,则诈败退之;若、若察罕北上,则徐、徐徐追之。不需急进,三、三日内,到达郓城、兖州一线即可。只、只要能把住察罕退路,使其不能退走,便、便是大功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