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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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褒扬

提起棣州的战事,就连洪继勋也不禁恻然,恻然里还带着一点敬重。

“是啊。满城四千余的守卒,撤出来的不到千人。罗国器能逃出生天实在侥幸之极,只是可惜姬宗周陷落城中。更有姬冲,明知回城是死,依然奋不顾身,还好,重伤之后刚好被罗国器遇到,顺手救下。还有王国毅,虽说他因大意受到元军的偷袭,但总算身先士卒、及时地打退了元军,好赖把罗国器、姬冲等突围出来的将士接应了下来,没有一错再错。”

“阵亡的士卒倒也罢了。先生,你可知道么?是什么最让我觉得不忍?”

“可是那些被留在城中的重伤军卒么?”

“正是!罗国器的军报上说,突围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管他们。无可奈何,只得将之留在城中。鞑子凶残,入城后会怎么对待他们?不言而喻。其下场定然难逃一死,而且怕还不是痛痛快快地死。身为他们的主君,却不能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死疆场,而是像小鸡、小狗一样的,任人肆意宰杀。”邓舍长叹了口气,自责地摇摇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元军攻下棣州之后,随时都会面临益都援军的反攻,肯定没有心思去收容俘虏,对那些伤员,绝对地会是一杀了之。

邓舍的这番自责,既是觉得愧对士卒,因为安辽军这支部队跟他很久了,里边有许多的上马贼老人,包括一些低级军官、乃至士卒,他也都认识,彼此难免会有感情。

同时,也是非常痛心。安辽军的军士都是老卒,即使伤员,也是很珍贵的财富,没有战死在沙场,反而就这么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人杀死,确实极其不值。

闭目遥想,当城池陷落,敌人入城,四处放火,伤员们陷入绝境,自知必死路一条,当时的绝望可想而知。都是从军已久、身经百战的勇士,别说邓舍为之痛心,怕是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这种死法很不值。也许,还会发生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亦然殊为可知。只不过,无论这些故事是否有过,都已经随着渐渐熄灭的火势、渐渐消散的烟气而也随风弥散了。

战争就是这样的惨烈。

人们记得的,永远是光彩夺目的英雄。至若小人物,不管荣辱、抑或生死,即便悲怆、又或者壮烈,到头来,归根结底,都只是一串数字罢了。

“主公不必太过自责。棣州之所以陷落,首先是因为王国毅呼应不力;其次是因为罗国器、姬宗周麻痹大意,和主公并无什么关系。待我益都援军重将城池夺回后,自可再慢慢地责罚失职之人,为伤员讨还公道。”

“姬宗周与城偕亡,真是出了我意料。……,对了先生,罗国器把姬冲送回来了么?”

“姬冲负有重伤,行不得快路。这会儿,大约还在路上呢。”

邓舍默然片刻,说道:“等他回到益都,你要记住第一时间来通知我。此次守卫棣州,姬氏父子一人尽忠,城po身陨;一人尽孝,慷慨赴死。都是我海东的好男儿。要大力表彰,给其褒扬,以为后来者之榜样。”

“是。”

“姬宗周一死,姬家便没了大树。而姬冲年纪尚轻,却也不宜过高拔擢。这样吧,我听说姬冲有三个弟弟,都还没有婚娶。先生,选几个大户人家,从臣下里选择也行。要挑家风温良的。我来做媒,分别许配与之!”

对邓舍为何突然有此想法,洪继勋并不奇怪,这不但是在奖赏姬家,更是在做给别的臣子们看,以解其后顾之忧,只不过,他说道:“这,……。主公,姬宗周才陨,按照礼法,现在就给他的儿子们办婚事不太合适呀。”

“那便先把婚订下来。……,再去问问姬冲的弟弟们,有愿意从军的没有?若有,就挑出来一个,让去接替姬冲之职。如果没有,便选出一人来我王府,做个参议。”

“接替姬冲之职?”

“姬氏父子立此功劳,当然要有赏了。我打算把姬冲调来我的卫队,给时三千当个副手。”

姬冲已是军职,转为文职未免唐突,但继续把他放在前线,似乎又稍嫌邓舍无有体恤之意,也就失去了“做给别人看”的意义。因此,干脆就调入卫队,也可以借此机会多了解了解他,若果堪大用,再外放也不晚。

洪继勋冰雪聪明,顿时明白了邓舍的用意,点头称是,顿了顿,忽然也是叹了口气,接着又是一笑。

“先生为何叹息?又为何发笑?”

“臣原以为姬宗周是个‘今日冯道’,万没料到却走了眼。真没想到,此人居然也有视死如归的一面。看罗国器的军报,说在守城时,他稳坐城头抚琴助阵,直到城破。胆色也是颇壮。臣叹息,是可惜了解他太晚。”

“人是最难了解的。所谓‘盖棺论定’。只要没死,就有可能变化。懦夫也能成为勇士;勇士也能变为懦夫。然则,先生又为何发笑?”

“臣笑,是因为此次姬宗周之死,虽然使得主公失去了一个得力臣子,但未尝也不是一个好的机会。”

“什么好机会?”

“彻底把益都地方融入海东的机会。”

益都旧臣的代表人物有两个人,武将中当数陈猱头,文臣里便是姬宗周。

武将好说,陈猱头、高延世这些人早已就被收服。文臣不然,读书人的心眼多,想法也就多,特别有些清高自傲的,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或者得其用易,但是要想得其心,难上加难。借此机会,大力褒扬姬家,的确是有助收益都旧臣之心。这也是为什么邓舍刚才接连下了那么几道命令。

“知我者,先生也。”

又与洪继勋谈了会儿军事,议了些政务,看天色不早,邓舍送他出堂,负手立在院中,看其去远,独自一人在树下站了会儿,叫来三两随从,转去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