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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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青牛

营内埋伏,最适合用五行错综阵。即把军队分为二十队。十六队布置在外边,分处四面八方;四队放在内部,以应四角。只要内部的四角不乱,则便纵使敌人在营里闹的再欢,也是进退有据,可攻可守。足以胜敌。

只不过,在布阵之前,庆千兴先得把“营啸”的事儿安排好。

怎么安排?无缘无故的“营啸”,显然不合情理。益都军马连胜几阵,士气如虹,怎么会忽然就“营啸”呢?须得找个幌子。

庆千兴命人寻了头牛,拿出染料,将之染成青色。黄牛成了青牛。然后,将之远远地放出营外,置在高处。黄牛寻常可见,青牛就很罕见。两军交战之际,陡然间,出现一头罕见的青牛,这就给谣言的流传造就了合适的土壤。同时,也就给益都军的大营“夜惊”造就了合适的幌子。

当天下午,有一头青牛出现在了益都大营的外边。

但见它转转悠悠,慢慢腾腾,在营外转了半圈。随后,在三两个人暗中的驱赶下,朝兖州的方向而去。益都的主力大营距离兖州不远,只有十几里地。那青牛走的虽然不快,但到傍晚时分,就出现在了城下。顿时引起了城上守卒的注意。当然了,驱牛的几人早就提前躲开。

“怎么来头牛?”

“还是青色的?”

“似乎是从贼军大营的方向而来。”

守卒互相对视,面面相觑,有人说道:“这得报给将军知道。”无论是野外扎营、抑或守城军卒,凡是看到怪异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报给主将知晓。便有当日轮值戍卫的将校下了城头,赶去帅府,禀告给贺宗哲知晓。

贺宗哲闻讯,也亲自登上城头,远远观望。暮色降临,笼罩四野。为防止益都军队取火烧城以及打造云梯,并为了视野开阔,城外的树木、乃至灌木都早被砍光,空旷的原野之上,一头孤零零的青牛,十分显眼。

“此为何物?”

“青牛。”

“青色的牛?倒是罕见。乃是从贼军大营而来么?”

“正是。”

“却也古怪!”

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贺宗哲也没有多想。有将校提出,不如出城去把那青牛抓住?贺宗哲沉吟片刻,疑心此是为益都军的诱敌之计,断然拒绝。又因那牛在射程之外,也没令人射箭。看了一会儿,也就自下城而去了。

暮色渐渐深重,夜色来到。

城头守卒换防,纷纷打起火把。一晃眼的功夫,忽然有士卒惊声高叫:“咦?那牛哪儿去了?”不可能总是有人盯着牛不放,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没人注意它了。听见这士卒叫声,诸人去看,果然那牛不见了。

牛去了何处?却是潜伏在边儿上的那几个海东士卒趁城头不备,把它拉走了。城头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本来很热闹,顿时安静下来。好半晌,有人道:“这,这牛莫不是会飞的么?实在蹊跷。还得去报给将军知道。”

贺宗哲正在吃饭,闻讯,不免惊奇。少不了,又再登城观看。今夜有云,遮蔽星空,远近皆是黑乎乎的,借着火把的光芒,能看到城外两三里。贺宗哲眯着眼,瞧了半晌,那牛,还真的是不见了。

他纳闷想道:“骤来骤去,这青牛到底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注意到左右的将士中已经有些人嘀嘀咕咕,沉下脸色,下令说道:“青牛虽不多见,却也不是没有。有甚大惊小怪?传令三军,不许议论!”

转回帅府,他越想越不对劲,狐疑猜测:“城外村中的百姓,大多都早被迁入城内。没有迁入城内的,也早就逃亡它处。贼军大营便在十数里外,方圆二三十里内,怕早就少有人烟了。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头牛?而且还是青色的牛?其中必有古怪!莫非?……,是贼军在故使诈计?”

他却是想到别处去了,疑心这头牛是益都军马故意放出,用来动摇他的士气。“毛葫芦军”纵然精锐,但是士卒都是从务农转入从军的,乡间传说甚多,这些士卒们又不识字,没读过甚么书,难免迷信。见到怪异的事物,特别在敌军压境时,肯定会疑神疑鬼,说不定便会有谣言四起。

“这事儿不对。”他在室内转了几圈,召来传令官,下令说道,“命戍将寻城,禁止士卒再讨论傍晚的那头青牛。若有违反者,斩!”

那传令官接令而去。

他左右亲兵,有一人笑道:“不过是头青牛而已。将军何必如此谨慎?”

“不然。成千上万人屯驻一地,军中岂有小事!前南齐时,便有因异物出现而导致三军夜惊,几乎全军奔溃的故事。如今贼军万余人兵临城下,我戍卒本来便士气不定,稍有大意,就有可能弹压不住。此事不可不防。”

夜渐转深。

城中巡夜敲响了更鼓。因为是守城,故此贺宗哲施行了夜禁。街道上已无人行。唯有更鼓之声,响彻全城。外有强敌,虽然后方援军将至,贺宗哲却也是夜不能寐。听过一更鼓响,好像没多久,便又是二更鼓响。

就在三更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帅府的沉静。

贺宗哲本来正在俯首地图,听见了这阵脚步声,急忙抬起头来。室外亲兵来报:“城上守将前来,有紧急军事禀告将军。”贺宗哲“噢”了声,连忙说道:“快快命他入来。”收起地图,走回堂上,落座等候。

不多时,一个满头大汗的千户快步走入室内。

“有何紧急军情?”

“便在二更二刻前后,城南贼军大营突然喧哗不止,似乎发生了营啸。”

“营啸?”

“是。”

“你可确定?”

“虽然贼军营中大乱,但是毕竟离我距离稍远。末将并不是看的清楚,但就观察到的所言,应该是‘营啸’无疑。”

贺宗哲霍然起身,想要说什么话,又咽了下去,低头寻思稍顷,自言自语,说道:“难道是那青牛?”一叠声叫来护卫,穿上披风,三度登临城头。上了望楼,遥遥望去,只见兖州东南方,火光冲天。那里,正是益都军的大营所在地。侧耳细听,隐约似有喧闹的声音随风传来。

“将军?”

“无缘无故怎会‘营啸’?”

“以末将看来,八成是因为傍晚的那头青牛。”

“不对。贼军连胜两阵,士气正旺,绝不会因看见头青牛就产生夜惊。”

“贼军虽然接连侥幸胜我两阵,但是贼将李和尚素来以粗蛮著称。想他一个和尚带军,能有甚么能耐?也许是他不善治军?听说他上次取我济南,便弄得诸将不和,杨万虎、王国毅等还因此挨了邓贼的板子。越是贼军获胜,没准儿其各部诸将的不和便会越多。一时压制不住,又刚好有青牛出现,因此引起军心惶惶,最终导致‘夜惊’。说不定也是有的。”

“还是不对。李和尚、杨万虎诸贼确然无有将才,乌合之众,但是庆千兴号称高丽名将,不会犯此错误。”

“高丽名将?高丽区区弹丸之国,当年倾国之力不能当我一军,又能有甚么名将了?他若真是名将,末将等却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他有多大的名声?‘号称名将’,不过自吹自擂罢了。再且,就算他是名将,但是一直以来他都在海东,这是头次出现益都。杨万虎、李和尚无不桀骜之辈,贼军大营一旦产生‘夜惊’,恐怕他即使想去压制,也没谁会听他的。”

贺宗哲远望城池东南,沉吟不语。

“将军,如今小主公已至巨野,尽管说已经调动了河南军马,且援军将至,却不知将军想过没有?自与贼军接战,我军连败,失济阳、中伏汶上。若是据城自守,只等援军破贼,则破贼后,请问将军,该如何自处?”

“……,你此话何意?”

“末将请令,引五百骑兵即刻出城,远远地到贼军大营之外,就近观望。若是贼军‘营啸’是真,便放焰火为号,将军可随即率主力出城,趁机抄其大营!若是贼军‘营啸’是假,末将带的骑兵马快,兜转回城就是。”

贺宗哲微蹙眉头,心中盘算,没有回答那人说话。

说话此人是贺宗哲的心腹,其话语之外还有未尽之意,不用明说,贺宗哲也是心领神会。“毛葫芦军”是李察罕的精锐,可不是他贺宗哲的精锐。贺宗哲放弃宁阳不救,已经得罪了“毛葫芦军”;汶上中伏,又使得其在“毛葫芦军”中威信大降。所以他现在还能够勉强稳住军队,守御城池,一则大敌当前,二来后边王保保已到。如果真等到援军解围,而他还是寸功未立,那么可想而知,不必等王保保用军纪来处罚他,只“毛葫芦军”中的诸将,定然都不会放过他,百分百会群起而攻之。

贺宗哲转眼观瞧周边将士,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时明时暗,远处一点的就有些看不大清楚。他心中犹豫不决。

说话那人凑近他的身前,放低声音,又道:“将军,虽然说决战疆场,常有胜负,前两番我军的失利实际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果此次贼军‘夜惊’是真?而将军却按兵不动,视若不见。若是被谁传入小主公耳中?”

贺宗哲悚然而惊。

他不救宁阳,往好了说姑且老成持重,但往坏了说就是畏敌如虎;中伏汶上,往好了说勉强误中敌计,但往坏了说就是冒进轻动。如果这一回,眼看敌人夜惊,他却又按兵不动,少不了落人口实,再又添上一条纵敌失机的罪名。“畏敌如虎”,“冒进轻动”,“纵敌失机”,他那亲信是有句话没问出来:“请问将军,你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够得住军法去砍?”

益都军“夜惊”,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要说贺宗哲也是个果断的人物,想明白了此层,不再犹豫,哈哈一笑,说道:“如此,便按你所说行事。”

他那亲信领命下城,点齐五百铁甲骑兵,便就打开城门,呼啸出城。十数里地一闪即至,没用一刻钟,就来到了益都军马大营之外。这亲信倒也仔细,不肯深入,停在离益都大营还有数里地的一个小山下,带了两三人,策骑上山,从高处观望。本来城外边是遍布益都哨探的,他这一路行来,却半个敌人没有见着,心中已经是动了三分。此时登高远望,瞧见益都军的营中乱做一团,尘烟大起;又在近处,那喧闹声更是清晰。

“将军快看!”

顺着他一个亲兵的手指看去,这亲信瞧见连绵数里的益都大营北边,猛然里起了一阵浓烟。尽管是在夜中,这黑烟也是极其的明显。滚滚而上,升入云霄。他喜上眉梢,说道:“是贼军营中走水,起了火!”

火势一起来,映衬得营里越发明亮,至少营北面简直是亮如白昼。他集神望去,望得清楚,瞧见那益都北营,恰似乱马交枪,无数人奔来跑去。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军卒扑倒在地,隐隐约约到处鲜血横流。又有人奔到营门处,抽刀举枪,砍倒守卒,抢了营门,大呼小叫地四面溃逃。

益都营中的嚷叫声音越来越大,远隔数里,兀自觉得震耳欲聋。

“他们在叫些甚么?”

“像是在喊什么‘王保保亲至兖州,兖州援军已到’;又好像有人在喊什么‘青牛白马’?”

“‘青牛白马’?”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也是读过书的,微微一愣,随即想起,笑道,“契丹人自称其祖男骑白马,女乘青牛,结为夫妇,始有契丹。汉儿不识我蒙古与契丹区别,说不得,或是以为青牛是我吉祥。”

契丹人传说,有男子乘白马,女子乘小车驾青牛,相遇木叶山下,结成夫妇,是契丹人的祖先。生有八子,分处各地,号为八部落。这个传说,早在前辽之时,便就流传汉地。汉人多有知晓。只是,传说中的青牛实为黑牛。因为青色,有时候指的就是黑色。因大部分的人并不知这个区别,所以这贺宗哲的亲信又道:“望文生意。汉儿却是不学无术。”

对益都军中‘夜惊’信了六成。

待再去看时,见营寨北边四处火起,黑烟弥漫,渐渐笼住了整个的大营。一个亲兵说道:“看起来像是真的。若是做戏,没必要搞得这么逼真。把大营都给烧了,就不怕今夜引不来我军,反被我军明日趁机来袭么?”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却不着急,又装过头,朝河对岸的杨万虎营中看去。

因为距离太远,并不能看得清楚,但影影绰绰,他见到杨万虎营中先是一点一点的火光,很快变成满营通亮。有打起火把的探马,络绎不绝奔出营外,像是也被城南大营惊动,打算过河要前去探查出来个究竟。

至此,他已然相信了九成。

“将军!奔溃出营的贼军朝咱们这边儿来了。”

他忙转回首,数百的益都军卒可不就正是往这座土山跑来。奔跑的队伍拉得稀稀拉拉,有人跌倒,很快爬起,就好像后边有什么怪兽在追赶似的,连个回头的空儿都没有,顾头不顾腚的,惊慌失措,只是发足疾奔。

十成把握,信有九成,已经足够!

贺宗哲的这个亲信兜转马头,奔下小山,长笑一声,说道:“贼子昏了头,自投死路!全队听令,放焰火!随俺来。”抽出马刀,轻轻一夹马腹,一马当先,迎着夜色,披风飒飒,往来敌处奔去。他身后五百人,同声高叫,发出“嗬、嗬”的威武恐吓之声,紧随着奔出,朝火起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