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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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拂晓

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地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

在并不宽广的益都、济南周边,大约一两百里方圆的土地上,便在田丰有所感的同时,一幕又一幕激烈对战的场景,不时地在上演着。自海东援军到来之后,察罕与邓舍就在不断地进行新一轮的斗智斗勇。而当战事发展到现在,双方的棋子都可算已经落在了明处。

棋盘如战场,落子不能悔。不论虚实,既已落在了实处,剩下的就非棋手可以掌控。成大事者,半听天命,半从人力。人力已毕,接下来,就只有看到底天命属谁了。益都城中,邓舍遥望堂外的夜色,良久,也悠然低声,发出了一句与田丰类似的感慨,他说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到明天早上,这益都的天会否能更换一个光景。”

堂上诸人,洪继勋、姬宗周、章渝等,人人皆心中清楚。苦守益都两个月,被动挨打两个月,好容易盼到援军赶来,并正式与元军展开了交锋。能不能就此一举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关键之关键,就看今夜了。

室内的空气有些压抑。邓舍微微一笑,挥手示意郭从龙的信使退下。

他注意到章渝等人都是气色不佳,很有点困意朦胧的样子,当下说道:“章公,既然困了,也不必在此呆等。适才听几位信使们的军报,既然各处的战事都已经纷纷打响,咱们便静候文、赵、张、郭诸位的捷报便是。诸位,且就散了吧。各归本府,早些安歇。”

章渝几个,也真是困了。

连着许多天,他们这些人每天的睡眠的不足两个时辰,常常才挨着枕席,就因为又有急事,被属僚匆忙叫起。尤其姬宗周,向来养尊处优,毛贵、王士诚在的时候,对他也是非常的优容相待,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但是,困归困,真要叫他们去休息,没一个能睡得着的。

邓舍说的轻巧,“静候捷报便是”,如果来的不是捷报呢?诚如郭从龙所言,现在益都战事的重点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城外打的好,益都之围自解。城外要打的不好,益都的下场不言而喻。

姬宗周咳嗽声,说道:“主公运筹帷幄,文平章、赵左丞诸将,也都可谓俊杰之才。臣等虽知此战我军必胜,而且对援军与察罕的交手也端得盼望良久,但是,……。”

他干笑两声,接着说道:“但是,当此战真的来了,当此战真的打响了,不瞒主公,臣的心中不知怎的,实在有些七上八下。”看了看坐在上首,拿着纸扇摇个不停的洪继勋,由衷叹道,“臣这养气的功夫,说实话,本来也是颇为自傲的。现在看来,非但远不及主公,与洪先生相比,臣也是望尘莫及,拍马也赶不上呀。”

早些时候,邓舍曾在城头上给过姬宗周冷脸色。这一段时间,他总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挽回过错。一番话,又像是由衷而言,给人一种“这是个老实人”的印象,又不动声色地拍了邓舍与洪继勋的马屁。

洪继勋不冷不热地笑了笑,没有说话。邓舍也是笑而不言。诸人既然不愿走,他也不勉强。见王夫人又端了药汤上来,接过来喝下,吩咐道:“把我的好茶叶取出来些,冲与诸位大人品尝。”

邓舍不好口腹之欲,包括喝茶,也不是很在意。好茶,他能品出来。不好的茶,他也一样能喝得下去。不过,毕竟身为数省之主,堂堂的燕王之尊,底下人给他上供的不少。所以,好点的茶叶还是不缺的。

王夫人乖巧地应了声,纤步款款,转入后堂。

对姬宗周、章渝等人来说,王夫人既是上任主子的内室,又是现任主子的侍妾,恪守“上下尊卑”以及“非礼勿视”的名言,都低着头,不敢直视。唯独洪继勋毫不在乎,一点顾忌没有。看着王夫人摇曳生姿地步入后堂,他晃了两下折扇,笑道:“步步生莲华,可谓此乎?”

邓舍一笑,不置可否。

宋元之际,有关茶文化,流行有很多种的游戏。比如“斗茶”,又叫“茗战”。还有一种,唤作“分茶”。不但受到文人雅士们的喜爱,底层的百姓们也很喜欢。可谓上至王侯,下到民间,与“斗茶”一样,都是十分的风靡。前宋的宋徽宗,有名的风流帝王,便精于分茶。甚至传入女真,前金的金熙宗也堪谓此道高手。那么,何谓“分茶”?

“分茶”,是文人起的名字,也许民间对其的称呼,——“茶百戏”,更能揭示这种游戏的本质。说白了,也就是在的点茶的时候,以汤面幻出花鸟书画、虫鱼鸟兽等等图像。相比斗茶,实际更难上一层。

王夫人取了茶具出来,当堂煮茗。诸人看玉手弄细碗,生香熏红袖。不多时,满室清香。邓舍有心打破堂内的沉闷,笑对姬宗周说道:“姬公,久闻你乃分茶的高手。请看看今天我这茶叶,可适合用来分茶么?”

分茶,不是随便哪种茶叶都可以用的。上品当选青白色之茶。黄白色的就不行。还不能加香料,需要自然芳香的。此之为分茶之第一步骤,等同检查茶样。邓舍虽不会分茶,但与洪继勋、姚好古等文人接触的多了,对此类种种的要求,也是有所耳闻的。故此,有此一问。

姬宗周应命而起,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煮茗的所在,先恭恭敬敬地给王夫人行了一礼,说道:“有劳娘子。”然后,探头观水,见那茶汤正呈现出青白之色,向邓舍说道:“主公的好茶,果然神妙。”嗅了嗅,却不说茶叶,喜道,“可是用的山泉水么?”山泉水煮茶,最为上品。

邓舍点了点头,笑道:“正是。”

“茶为上品,水亦为上品。若用来分茶,最好不过。”

“那就请诸位大显身手,本王做个评审,如何?”

“主公有命,敢不从之?”

章渝与姬宗周交好,分茶之术亦然颇晓一二。众人都表示同意。审过茶样,还需要再有第二步,即类似“烤茶”。把成品的茶团再进行炙烤碾罗。炙烤,是为了激发茶的香气。碾罗,则是冲泡末茶的特殊要求。

炙烤后,用净纸把茶包起来,锤碎,然后熟碾。碾过,用筛子再筛一遍。筛眼宜细不宜粗。连带炙烤,这整个的步骤费时不少。

邓舍斜依胡椅,饶有兴趣地观看,闻到一缕熟香,扭头去看,却是王夫人把茶水冲好了,端呈献上。邓舍把茶碗接过来,拉了王夫人的手,教她跪坐椅侧,笑道:“鏖战罢了,寒夜漫漫。聚三两知交,品茗观茶,倒也不失为一件雅事。娘子,有道是红袖添香,你也来看看罢。”

王夫人俏脸一红,想把手缩回来,又不舍得,心想:“这多月来,殿下忙于战事,甚少有过好的心情。难得今夜来了兴致,任他去吧!”

与邓舍私下闺中的时候,王夫人或许很放的开,此时当着臣子的面,手被邓舍抓住,却难免羞涩。她偷偷地用袖子把手掩住,感觉邓舍轻轻用手指滑动她的手心,竟很快有了点异样的感触,不觉心潮荡漾。

邓舍的举动其实无心之举,他的注意力并没在王夫人身上,甚至也没在堂上诸人分茶的上边。听着外边夜风呼啸,传来军旗飒飒的声音。他的心神,不由随风散入夜幕。也不知,长白山外战况如何?

……

夜幕低垂。

郭从龙沿溪水而行,早已顺利转至了关保的阵后,伺机待动。而关保的三千人,也已经陷入了文华国的反击包围。

关保所部皆为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卒,铠甲精耀,虽在夜里,被火光一映,更显得金戈交辉,夺人耳目。自海东起兵,凡所遇到的敌手,若论装备,无过此者。和他们一比,海东不少的营头简直就好似土包子一般了。文华国部有很多人,为之望而气夺。

文华国高高站在土丘的上边,迎烈风,展大旗,抓耳挠腮,把金链子晃的呼喇喇直响,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有将校问道:“鞑子器甲鲜明,我军远不能比,军器上已然大大吃亏。大人何喜之有?”

文华国哈哈大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关保骁将,轻视于我,引三千人就敢出山追击郭从龙。可见他的傲慢自大。先前,他取我东南,五日而下,更增添了骄傲懈怠。此是为骄兵必败。别说只有区区三千人,纵然军多,不足战也。如此精甲,正为儿郎们所准备。文老爷想至此处,一时喜从心来,情难自禁,故此大笑!”

文华国粗是粗,不能说没有心眼。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关保倒好似成了特地来与海东献纳铠甲的,三军士气大振。文华国又补充一句,道:“传老子将令!谁抢来的铠甲兵器,待战后,便狗日的给谁!”

海东十数万军马,最精良的武器大多分配与了五衙,像这次来的援军,有精良武器的委实不多。战场征战,谁不知晓?武器好,就相当战斗力的增强。战斗力增强,就相当在军中地位的提高。

一闻听文华国的这个将令,士卒倒也罢了,百户以上的军官无不狼崽子看见了好肉似的,一个个红了眼,催促部属,嗷嗷叫着往前厮杀。海东本就人多,再加上不要命,战未及两刻钟,关保抵挡不住,就待要撤军回走,猛听见后阵角鼓大作。郭从龙选了个好时机,引七百骑兵,开始从后出击。关保前后受敌,打仗就怕乱,何况夜晚。郭从龙又锐不可当,转眼间,三千人马被海东骑兵冲了个七零八乱。

郭从龙先登陷阵,左俘右斩,中创不退,大呼酣战,遂大破关保。关保军为之披靡。乱马阵中,关保远望郭从龙与文华国两人的英姿,大惊失色,说道:“虽然远来,却如归师。这样的军队,实在凶悍。”

兵法云:“归师勿遏”。但凡军队欲归,士卒思念家乡,必定斗志高昂。所以,千万不要阻挡。这也与“穷寇莫追”的意思其实差不多。关保当机立断,不恋战,不贪战,趁夜色,惶惶向南败逃。

长白山外第一战,海东告捷。邓舍的棋子,先胜一手。

……

一边把玩着王夫人的葱葱玉指,邓舍一边收回了望向夜空的视线。堂外寒意,室内春暖。邓舍惊讶地“噫”了声,指着姬宗周的茶碗,问道:“姬公的茶已经分好了么?”姬宗周道:“刚小试牛刀,热了热手。臣打算分出一首诗来,正想请主公观看。”

邓舍颔首。姬宗周又道:“诗有四句。尚请主公,再赐碗三个。”

“如姬公所请。”

按照姬宗周的要求,侍女又拿来三个茶碗,与他本来就有的那个,一字排开,便在邓舍的座前案几上放好。然后,姬宗周捋起袖子,行至其前,开始往碗中慢慢注汤击拂。注汤,就是往碗中注沸水。邓舍目不转睛地观看,稍顷,白乳浮盏面,幻化成字迹。王夫人轻声吟道:“武王载旆。”

姬宗周不慌不乱,再往第二个碗中注水。又是四个字:“有虔秉钺。”字迹栩栩,清晰明白,宛如书写。邓舍惊笑道:“神乎其技!”吸引了洪继勋与章渝。他两人丢下手中的茶具,也一并凑过来欣赏。

章渝笑道:“下边四个字,可是‘如火烈烈’?”果如其言,第三个碗正是显出了这四个字来。最后一句:“则莫我敢曷。”

姬宗周放下茶壶,整了整衣冠,跪拜案前,俯首在地,高声说道:“‘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此《诗经》之商颂篇是也!武王,汤也。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武功赫赫,彼老贼察罕岂为对手?今借此茶戏,愿将此诗,献与殿下。”

这首诗讲的是商汤出兵伐夏后,车子上载着胜利的旌旗,锋利大斧拿在手中,好比熊熊燃烧的烈火,谁敢阻挡我?“旆”,旗也。“有虔”,即形容强武的相貌。

姬宗周这又是在拍马屁,拿邓舍的武功比拟商汤,用亡国的夏比拟察罕。看似有些不合适,但商人的祖先曾经在辽东生活过,细论下来,与邓舍起家辽东的身份还算较为符合的。至于“如火烈烈”两句,用在海东的身上,单从字义来讲,却与前两句的勉强符合不同,可谓十分的恰当了。红巾军,顾名思义,当然尚红。就好比烈火熊熊,铺天盖地地燃烧,察罕、以及腐朽的蒙元注定会要被烧个干干净净。

邓舍读过《诗经》,知道此诗的含义,再三吟诵:“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先人的英武之气,与睥睨四方、舍我其谁的自信、豪迈,随着他吟诵调子的渐渐增高,也好比一团熊熊的火焰,在他的心中蓬勃燃烧。千年以上,祖宗们勇武至此。千载以下,子孙们怎能忘记荣光?

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长身而起,他说道:“《商颂》固勇,何如《殷武》?”

《殷武》,也是《商颂》中的一首。邓舍慨然吟道:“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常年的征战,早养成了邓舍愈挫越勇的性子,如今虽当大敌,胜负未知,但受此诗的相激,他不觉心神激荡,恍惚间,竟有吞吐四方之志。”

商人兴自河南商丘。当初商朝开国君主成汤时,包括远自氐、羌的部族,没有敢不来参与祭祀的,没有敢不来朝供商王的。都说商是要经常参拜的宗主!王夫人跪坐地上,仰望邓舍挺拔的身姿,心动神摇。

洪继勋诸人齐齐拜倒在地,同声道:“如火烈烈,如火熊熊。我王英明神武,天纵英才。昔有成汤,曰商是常!”

……

益都城外数十里,山河围中,张歹儿判明了伏击元军的具体数目,知道了只有三千上下。通传诸将,三军勇气倍增。苦战半夜,终于把敌人击溃。麾军急进,翻山过河,拂晓前后,急行军出现在了益都城外。

消息传入元军帅帐。察罕也与邓舍一样,彻夜未眠,仍在与孙翥下棋。闻报,不动声色,吩咐了几句,只叫外围的驻军提防防守。待帐中诸将退下,孙翥发现,他把手中的精铁铸成的棋子都快要捏断了。

“主公?”

察罕沉默良久,油然叹息,说道:“经此一战,世上自无人敢小觑海东。”随即,他振奋精神,慷慨说道:“张歹儿之战,我军算稍负半筹。长白山处,老夫尚有后手。小邓的这盘棋,到现在为止,充其量才翻过小半。主动权仍在我军的手中。且看最终究竟会鹿死谁手!”

——

1,分茶成诗。

“沙门福全能注汤幻字成诗一句,如并点四碗,共一首绝句,泛乎汤表。檀越日造门求观汤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