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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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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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末年,权臣当道,一个寄魂于傻小子的小警察又能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想要知道的话,不妨进来看看吧!

——

郭从龙的信使一步步走将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就好像响在诸人的心头。来入堂上,他拜倒在地,说道:“好教殿下得知,昨天下午,我部在长白山陷入了鞑子的伏击圈。”

“现在战况如何?”

“小人来前,郭千户决定诈败退走,同时遣派飞骑,通知后边的文平章,请他早做准备。并成功地诱出了贼将关保引数千人出山,追击于我。”这信使说到此处,转头瞧了瞧堂外的天色,又道,“估算时辰,料来现在应该已与文平章所率的主力碰上了。”

益都城前的突围战才停歇不久,长白山外的鏖战却算是刚刚拉开帷幕。这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齐鲁大地上,战火纷纷再起。到底海东军队的全面反击会否成功,也许,用不了多久,等到天亮就能知晓。

长白山外,郭从龙部丢盔弃甲,辙乱旗靡,溃奔不成队列,人挤马撞,连连横度过数条溪河。因为夜色深沉,为了不致使追击尾随在后的关保失去目标,也为了给散乱的士卒指明方向,郭从龙特命各百户官多多地打起了火把,临水回顾,见千余骑兵散布在数里方圆的旷野上,到处火光点点,尽是佯败奔逃的人马。

“离长白山有多远了?”

“二十里上下。”

“关保部现在何处?”

“咬住了我部的尾巴,正在紧追不放。鞑子的前锋骑兵队,距离我至多有七八里地。”

“文平章呢?”

“我部的前锋正在往前赶,争取尽快与文帅碰面。”

郭从龙甩了甩马鞭,再往后边看了眼,斩钉截铁地命令道:“要快!不能给周边县城插足的机会。邹平等城现处在鞑子的控制下,县城里虽然驻军不多,但如果突然横插进来,依我部现在的状态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传吾将令,再给前锋半刻钟的时间,必须要与文平章见到面!”

郭从龙诈败溃散,试图诱使元军出山的这一举动,虽然其实与文华国早先就商定好的,然而平心而论,也委实是一步险棋。

天寒地冻、且又黑灯瞎火的,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真如关保所愿,由假溃败变成真溃败了。这是一个度的把握,又要装的像,又要不能乱,也是对郭从龙掌控全军节奏、以及掌握战场节奏能力的一个考验。

他把掌旗官叫过来,问道:“各营旗帜如何?”

“回将军,小人与各营的旗官,从开始诈败到现在,一直都保持有联系。将军的军令:要做到散而不乱;可以丢弃不必要的辎重,甚至假军旗,但上下级的渠道必须要保持畅通。这一点,各营都做到了。”

郭从龙问话的所在,在一条溪水的边儿上。

黑而冷的夜色笼罩四野。溪水上本结的有冰,早被骑兵的坐骑踏破,水声潺潺,顺着望去,蜿蜒直到很远的地方。沿岸长的有蒹葭,在风中轻轻摇动,火把一映,白茫茫的一片。枯萎的芦苇、水中的泥土、以及种种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嗅入鼻中,令人不觉精神一振。

除了马蹄奔腾的喧哗声,时不时还会有野鸭、宿鸟等等“扑棱棱”地惊飞掠走。一支又一支的火把,从郭从龙等人的身边一闪而过,红腾腾的火光照亮了马上骑士的面容,多的为兴奋神色。有很多认识郭从龙的军官、士卒,跑过去,还不忘扭回头嚷上两嗓子,或者喊:“将军!鞑子快追上来了。”或者叫:“前边文帅怎样了?咱什么时候开始回头反击?”

不多时,前头有两三探马奔驰而到。

他们来不及下马,甚至连减缓马速都顾不上,直奔到水边,方才用力拽住缰绳,绕着郭从龙诸人来回驰骋,践踏起溪水、泥土,踩平了一大片的芦苇,“哗啦啦”的响。便在马上,匆匆行个军礼,叫道:“将军!我部前锋已与文平章碰头。文平章令我部按原计划行事!立即展开部署。”

郭从龙喜上眉梢。他跟在邓舍身边,颇是学会了城府深沉,但此战委实事关重大,眼见最难的一部分终于完成,心中的喜悦实在按捺不住。他哈哈大笑,转顾左右,下达命令:“柳三!”

柳三郎,上回往去益都城中送信,邓舍留他住了一天,权做休息。次日,即又返回了文登。这一次郭从龙做文华国的前锋先行,柳三也随军在侧。他应命而出,道:“末将在!”

郭从龙注视了他一眼,说道:“即引你本部,并拨与你两百人,继续往东边奔逃。每个十人队,多打出两倍的火把!再把队列的间距散开一点。务必要瞒住关保,教他以为我军仍然在向文平章所在的位置溃败。不要求你杀敌,把关保引过去,就算你的大功一件!”

“得令!”

“命其它诸营集合,熄灭火把,随本将沿此小溪,先转向北行,然后兜转至鞑子的后翼,从后边抄关保一把!”

文华国与郭从龙的定策:诱元军出山后,不管出山的元军有多少,由文华国在前阻击,郭从龙则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悄然无息地抄道兜转,回去长白山外,给出山之元军来一个反包围。

一旦反包围形成,关保、貊高部就有两个选择,要么弃置出山的元军不顾,任海东军队将其吃掉。要么,山中的元军也只好全线出击,来拼力救援被反包围的部队。如果是前者,对海东来说,吃掉一点是一点。如果是后者,就把山中的闯伏战,转变成了荒原上的对决野战。总之,不管元军会选择哪一种对应之策,都会大大减轻海东援军的压力。

集合部队,不能吹角敲鼓,免得惊动后头的元军。数里远近的原野上,一队队的传令兵四散奔走,很快就把郭从龙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早先就已经被指定,要跟随郭从龙抄袭元军后阵的六七个百人队,一边熄灭火把,一边有条不紊地往营旗靠拢。百人靠拢完毕,然后再过来到将旗处集合。在他们靠拢、集合的同一时间,归柳三指挥的两三百人,也一边不断地扩大彼此之间距,一边打起新的火把。从数里外的关保部看去,只远远地见到前方火把忽明忽暗,根本瞧不出半点内在的蹊跷。

海东骑兵七百人无声无息地汇聚一处,郭从龙把百户们召集起来,简单地做了战前动员。

他只说了几句:“益都战事至今,转折在望。要想益都胜,必先济南胜。要想济南胜,则必先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想要突破长白山鞑子的伏击,则必先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要想抄袭关保的后阵成功,重任在你我之肩。诸位,此战胜,本将为你们请功!”

郭从龙不愧邓舍的私塾子弟,邓舍鼓舞军心的本领,他学了有四五成。几句话下来,巧妙地把整个战局获胜的关键放在了这几个百户的身上。人马虽然不多,七百人,却关系到十几万敌我两军的胜负,人人热血沸腾。重点在最后的十个字:“此战后,本将为你们请功”。

站在此益都战事的关键之转折点上,若获胜,功劳会有多大?可想而知。

几个百户回去本队,再把郭从龙的话转述给九夫长们听了一遍。九夫长又直接说给士卒们听。谁会嫌功劳多?一个个满脸涨的通红,杀气腾腾。要不是为了保密,不能大声喊叫,怕不早就杀声震天了!

郭从龙横枪驱马,当先跃入溪中。

七百人前后相接,乘风破夜,呼啸而去。选择从溪水中过,却是郭从龙心细的一面。走地上,难免留下马蹄印,若是给关保发现,说不定便会前功尽弃。走溪水中,慢,也许会慢一点,但胜在足以隐藏行踪。

郭从龙这边抄袭关保后阵,那边文华国部署停当,严阵以待。

文华国是海东军中最为扎营的一个。夜晚野战,也并非是他的第一次经历。早在邓舍永平起兵的时候,他就曾随邓舍在辽西与世家宝、张居敬夜战过一遭。以弱敌强,海东尚能出奇计以制胜。何况此番以众击少?

不过,战前的动员却还是必须的。因为此乃为邓舍的军法规定。

海东军规:凡逢战事,无论大小,如果有时间,就搞忆苦大会之类,进行全军动员。如果时间紧促,也需要集合百户以上军官,以进行鼓动宣传。一方面,若敌强我弱,可以借此来坚定战斗之决心。另一方面,如果敌弱我强,则也可以打消全军上下的轻敌之念。换而言之,不论搏虎、又或搏兔,都必须倾尽全力。

文华国本是个粗人,也想不到太多。他的鼓舞动员,相比郭从龙,就少了几分随机应变,向来都是那么几句。

召集来百夫长以上,吩咐按照官职高低,排成几行。随后,他爬上座小土山,叉着腰站在其上,顶着夜幕苍穹,面对临时构筑成的工事战场,俯视诸将,叫喊道:“弟兄们!这一场仗,要打赢了!文老爷必呈报主公,不吝厚赏!打输了,不等主公发话,老子先砍了你们的脑袋。老郭的军报很清楚,追来的鞑子最多三两千人,咱有多少人?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你们身后有两万虎贲!”

他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金锤,挥舞了两下,扯了扯腰上的金链子,恶狠狠往诸将的面上一一看过,朝地上啐了口浓痰,道:“谁要能砍了关保的人头,老子帐中的娘们儿,随便选!谁要给老子丢了脸,哼哼!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罢!文老爷就在这儿等你们的捷报!”

要论海东的军法,行军打仗是不能带女眷的。

文华国从平壤渡海而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带姬妾。只是张歹儿等人知道他的喜好,克复莱州等地后,颇是俘虏了几个元军临时任命的地方伪官以及青军的将领。这些都是本地人,家眷皆有。张歹儿因此专门从中选了两三个人的正妻,献给了他。文华国虽然牵挂益都,无心于此,但也总不能驳了张歹儿的面子,也就所以笑纳了,随军带在帐中。

诸将轰然应命,见文华国没有别的话讲,齐齐行个军礼,四散开去,纷纷骑马上了阵地。

文华国话虽粗,说的却不无道理,确实很有用。海东援军乃是从海东来的,在山东作战,人生地疏是一,兼且月黑风高是二,敌对的又为名声显赫的察罕军队,纵然人多,少不了会有些没底子。至少一想起不是孤军奋战,身后还有“两万虎贲”,士卒们总就能壮起胆色。

长白山,大战在即。就好像是两只聚拢成的拳头,彼此蓄力,互相等待,只等惊天动地的一击。夜色中,文华国看着诸将远去,坐倒了丘上,随手把锤子放在腿边。他一个平素总大大咧咧的人,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人,在想什么?”

“俺在想,即便咱围住了关保,把他吃掉,但如果山中的鞑子却不肯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应对才好。”他下意识地捏了把沙土,又松开手,看沙土散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华不注山下,赵过部现在如何?接应我军的人马可有消息了么?”

“赵左丞的军报,说他打算遣派小平章引女真骑兵来接应我军。但是,至今还没有消息。”

文华国抱腿而坐,遥望夜空,雷声隐隐,北风凛冽。他喃喃说道:“若佟生养能早点来,那就好了。”佟生养若能及时赶到。那么,山中的元军肯不肯出来也就都没有关系了。肯出来,有文华国消灭他。不肯出来,有佟生养击其后,做为配合,也能策应文华国过山。此是为一步连环棋。

为将者,便需要考虑到种种的可能。算无遗策,方有胜望。便在文华国忧心忡忡之同时,佟生养部已然百里路行有半数。

要说起来,派佟生养接应文华国的决定,赵过做出的很不容易,在执行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当时,有许多的将校都表示反对,说赵过的此举,是想要把全军陷入死路。多亏了他在军中的威望,方才把反对者的意见压制了下去。

但是,既便如此,甚至在佟生养已经出发了多半夜之后,就在王保保已经开始出城,准备展开对华山攻势的时候,全军上下依然很有微言,士气不振。便在赵过紧急召开的军议上,赴会的诸将多数垂头丧气。

可不是么?

赵过部满打满算,总共还不到万人,王保保却足有胜兵两万,敌人本就占有绝对的上风。还偏要再把最精锐的女真骑兵派出去,接应文华国。和自蹈死路有何区别?就连胡忠也持有反对的意见。

赵过看诸将低迷,忍了火气,问道:“诸公,为、为何都一言不发?还是对本官派佟生养去接应文平章有意见么?有意见,便说出来!”

胡忠的地位比较高,仅次赵过、杨万虎寥寥数人,他也自恃立过不少的功劳,赵过叫说,他便说,跨步出列,说道:“有意见不敢。但是,以末将的看法,左丞大人遣派小平章之举措,确有不妥的地方。”

“你且说来,何处不妥?如何又才能稳妥?”

“文平章部两万余人,悉为骁悍精锐,猛将如云。如郭从龙辈,皆有万人敌之勇。又才从海东来,都是生力军。即便长白山中有鞑子埋伏,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我军何必分兵前去接应?依末将之见,我军之上策当为凭险据守。等文平章来,然后合力攻打济南。方称稳妥。估计此时小平章还没有抵达长白山,至多走了一半的路。左丞大人若是想要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末将斗胆,请为大人亲传军令,追回小平章。”

附和者甚众。

杨万虎、邓承志、杨行健诸人也在座。同意赵过决策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都是其中之一。杨万虎闻言,勃然大怒,霍地起身,就待要开口斥责。邓承志也是跳起来。不等他两人说话,杨行健瞧了瞧赵过的脸色,伸手将之拉回座位,说道:“听左丞大人训示。”

邓承志虽为邓舍义子,年少,军中最讲资历,他说的话不见得能让人服气。杨万虎是邓舍爱将不假,胡忠诸人却不归他管。杨行健更为文官,没有发言权。要想整合全军的思想,还得看赵过。

赵过拂袖而起,抽剑斫案,奋然变色,说道:“我、我军困顿济南城外两月有余!先是坐视杨、刘血战,不能救。如今济南城池已失,察罕围攻益都甚紧。山东战局之要点,可、可以说全在海东援军的身上。援军过长白山,绝不能有失!‘也不一定就冲不过来’?胡忠,这话你怎么能说的出口!等援军过来?诸位,难道不嫌晚么?

“小平章引精锐骑兵助我,我军又汇合杨将军的本部,战、战至今时,也没能拿下济南!为何?是、是因为鞑子太强么?泰山脚下,高延世、李子繁凭区区两千人,守御阵地至今,半步未曾退过!陈猱头*帅,以孤军守孤城,到现在还是稳如泰山!他们面对的敌手,莫、莫非就不是鞑子了么?一样的鞑子!为何我军如此无能?

“是我军不够精锐么?比比高延世、李子繁!比比陈猱头*帅!杨将军,你所部号称五衙,是为我海东有名的雄师,难道还比不上他们么?胡忠,你所部本为辽东红巾的精锐,攻城略地,何尝有过败绩?上都、辽阳那样的名城,都被你们打下来了!为何偏顿足济南城下?

“以本官看来,之所以数月来,我军连接败仗,寸功未立,不在敌强,亦不在我弱,唯在诸位不敢死战,心存怯意,为察罕、王保保的虚名所震慑耳!”

他这是在点名骂诸人胆小如鼠。尽管在与王保保的历次交锋中,诸将都尽了全力,这会儿却不免羞惭。人谁无点争胜好强之心?从军之人,争胜之心更盛。没有争胜心,怎么打胜仗?有了争胜心,才有荣誉感。

夜风吹卷帐幕,簌簌作响。帐内十数将校,没一人敢发出一声,尽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静听赵过斥责。

赵过挺身而立,仗剑在手,又慷慨说道:“何况,即便如诸位所请,坐等援军来,不速战速决的话,难、难道察罕就不会给王保保增派援军了么?兵贵用奇,岂在人众?益都尚在鞑子的围困之中,不败保保,如、如何救下益都!主公视吾如鹰犬,吾以诸位为爪牙。现在的形、形势就是这样,该怎么做。你、你们自己决定吧!”

他环顾诸将,又放缓语调,语重心长地说道:“古、古人云:知耻而后勇。我军一败再败,是奇耻大辱!受了一次耻辱,又一次!是想要报仇雪恨,复我光荣。抑或就算死了之后,也还要受尽鞑子的嘲笑。诸公,你、你们自己选择吧!”

谁不是杀人如麻的勇将?军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赵过连连举出高延世、陈猱头等益都派系将校的例子,彻底把海东诸将的血性调动了起来,无不振奋,群情激昂,皆昂首起身,说道:“誓死相报主恩,必要知耻后勇。有前死一尺,无却生一寸。”上下万众一心。

前边战场,王保保的先锋突入了海东阵中,短刃相接,喊声顿起。赵过道:“各归阵地。本官亲组督战队,有退一步者,立斩!”邓承志的伤势还没有全好,也顾不了太多。诸将皆凛然接命,转身自去。

战斗的声音,如火上浇油,越来越激烈。喊杀声震天动地。

山下的道观受到战火的波及,熊熊燃烧。火势又点燃了华山上的枯木,燃烧的火山直冲云天,照的战场亮如白昼,数十里外可见。百余里外的棣州城中,田丰夜不能眠,披衣出院,抬头看天,隐约见南方浓烟滚滚,听云外闷雷,他心有所感,悠悠说道:“雪晴才没几日,又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