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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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彤云 Ⅱ

历史上的今天:

1380年2月17日(明洪武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朱元璋借清除丞相胡惟庸之机,废除了中书省和丞相制,将中书省和丞相的权力分属给六部,相对提高了六部的职权和地位,由六部尚书直接对皇帝负责。相权、君权合一,加强了中共集权。

1294年2月18日,(至元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二日),忽必烈逝世。

——

攻城时,红巾嚷叫高家奴跑了;战后搜检俘虏,高家奴真的跑了。不过,相比攻下盖州,这点少许的美中不足就算不得什么了。

战后,邓舍巡查城内,看过高家奴备战的种种措施,心生感叹。他与诸将总结经验,共同认为:若非采用了地道战的战术,要想破城,恐怕尚得多需时日。刘杨的首功当之无愧,邓舍一向有功必赏,当即提拔,没几天的功夫,刘杨就从百户变成了千户。

“这是个人才。”邓舍说道。别的不说,就凭他会打洞,也得好好笼络。当即从诸军中抽调了几百骑兵,交给他,兵荒马乱的,再多的奖赏也比不上给人马实惠。

然后,邓舍又挑了几个亲兵,跟着他,学习挖地道的技术。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别人会的再多再好,总不如自己会。

城南倭人营地。倭人早就饿得不行,不少士卒亲眼看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突围了数次,次次失败,也曾有大股求降,陈虎一概不理。数日后,得了邓舍的命令,大举攻营,倭人饿死的,比战死的还多。

“倭人俘虏怎生处置?”

陈虎冷着脸,一挥手:“砍了。”

数千个人头堆积城外,以起震慑的作用。有了打高丽的经验,邓舍如今对克城后的种种事宜,做的十分得心应手。震慑之外,首先安抚民心,其次恢复秩序,接着杀掉一批不肯降、或者肯降不能留的文武官员,最后安排人手修葺城池、布置防线、收编降军。

两万余的元军,伤亡数千,刨除伤员,淘汰弱者,邓舍得了一万精锐。这些人不能留在本地,邓舍打算带他们回去双城。停驻盖州期间,日日召开忆苦大会,做思想上的改造。效果也许不大,但也是有的。

他派去双城的信使,至今依然没有消息。

用一个词儿来形容的话,邓舍归心似箭。但,辽阳战事继续,也不能说走就走。他直又在盖州停了三四天,确定毛居敬顺利抵达城外,得了他的支援,暂时看来,辽阳称得上安全了。

然后,邓舍才调集军队,此去双城,速度第一,没有带太多的辎重,连带降军,只带了两万人。剩下的人马,交给赵过,就地防守。

临走前,他给关铎、毛居敬分别送上信件一封,言辞恳切,再次叙述了不得不走的原因,同时承诺,一平定双城之乱,立刻会带军二度西进,援助辽阳。

日夜急行,两日后渡过鸭绿江,翻山越岭,由德川等地进入关北。山地不好走,行军速度稍微放慢,这一日,前边哨探来报,距离双城不足百里。

邓舍策马而行,远近观望。天很冷,地表的土层被冻得结实,马蹄踏上去,响声清脆而生硬。路旁的农田,空无一物,叛乱的影响已经波及到了此处,几乎不见人烟。

沿途,迁徙来的女真部落十室九空,不用想,大多参与叛军去了。陈虎调派了精骑,四处扫荡,凡有存留部落者,杀无赦;杀伤甚多,人头统统挂上旗杆,血淋淋地滴洒一路。

“将军请看。这地上马蹄、车辙交错,应为各地援军留下来的痕迹。女真部落中,多为妇孺,末将讯问得知,双城尚在我手。”

邓舍抿着嘴,寒风中盔甲冰凉。他道:“派快马哨探,往双城打探。”陈虎不去问,他也判断的出双城没有丢,没丢是一回事儿,战况怎样又是一回事儿,必须打探清楚。

军队急行军多日,体力消耗很大,为了可以来之即战,邓舍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当日只走了三十里,早早安营扎寨,就地歇息。

就在这全军上下,秣马厉兵、准备一战的时候,夜晚,哨探回来了。他带来一个叫人惊喜的消息:“女真人降了。”

诸将瞠目结舌,邓舍一怔,随即大笑,虽出乎意料,细细想来,也在意料之中。“定然女真人风闻了我大军回师,他困军城下多日,占不着便宜,所以干脆降了。”

“反复狡诈,此等小人之辈,将军,即便他降了,也饶不得。”

杨万虎的话,得到了大部分的支持。起初,利用女真是万不得已,时过境迁,双城早过了举步维艰的阶段,而今屡经大战、兵精将勇、人强马壮,少了女真人,也动摇不了根基。

何况,有此一叛,以后用起来,实在无法放心。但像杨万虎说的那样做,也不行。一杀了之?双城临近女真故地,北边一带尽是女真部落,叛军中不少与它们有关系,太过滥杀,可就结仇了。

怎么处置才妥当,要好生考虑。邓舍没有表态,叛军既降,压力轻松下来;新得盖州、辽左的喜悦,此时才充盈心头。他哈哈一笑:“明早拔营,回双城!”

双城外,多日的战火造就断垣残壁,残留了许多的矢石,血迹斑斑。没有清理完毕的尸体,处处可见;垂头丧气的女真俘虏由汉卒押着,负责打扫战场。

洪继勋、姚好古、张歹儿等人出外相迎,邓舍跳下马,很多天没见,着实想念,自有一番亲热不提。

行到城边,邓舍瞧见城楼上悬挂了好几个头颅,颅后编着小辫,耳上垂着大耳环,显然是女真叛军的首领了。邓舍道:“万余女真围城,变生肘腋,而先生以数千人马能够固守城池不失,最终获胜、平定叛乱,实乃不止文韬,武略也叫人观止。”

洪继勋道:“将军的夸奖真叫小可汗颜。”难得,洪继勋也会汗颜一回,他接着道,“平叛不足挂齿,多赖了将军的威风。将军以双城托付小可,小可却不能为将军守卫后方,惭愧惭愧。”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邓舍提军回来,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了叛乱。他怎么知道了叛乱?显而易见的有军官给他报信。洪继勋自认为他的苦心,邓舍会知晓,所以不多做解释。邓舍也不去问。

有些话,说开了反而不如不说,难得糊涂。

当下,洪继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女真人叛乱的经过。他指着城上人头中的一个,道:“此便为赵小生之头,边儿上那个为卓都卿。这一次女真叛乱,罪魁祸首就是他们。”

邓舍看了眼,没见佟豆兰,问道:“佟豆兰?”

洪继勋道:“绑在城中,待将军发落。”

“女真降卒?”

“悉数关入大营,也留待将军处置。”

一行人说话间走入城内,见城门里头,地上跪了一人,却是面生。邓舍奇怪,很快猜到应为降军的头目。果然,洪继勋停下脚步,道:“好为将军引见,这一位,乃是我军破敌的第一个大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小可怕也不能在将军回来前,就定了叛变。”

“噢?”说实话,邓舍对这等怕死投降的人,没好感;然而大局为重,说不得,他面上堆了笑容,亲自去扶将起来,抬眼去看,好一条大汉,身高八尺,粗壮雄伟,问道,“壮士姓名?”

那人陪笑,道:“小人赵帖木儿。”

汉人起蒙古人的名字,很常见;那赵小生身为汉人,甚至梳理的都是蒙古人发式。邓舍不以为意,笑道:“同为一赵,壮士深明大义,比那身死头落的赵小生,可要强的多了。……来,来,随我进城,今夜,当痛饮。”

洪继勋冷笑声,道:“将军说的不差,同为一赵,他正是赵小生之子。”

邓舍愕然,赵帖木儿忙补充:“义子。”

“赵小生的头,也正是他亲手砍下的。”

邓舍无言以对,再看赵帖木儿时,眼神完全不同了。杀父求生,如此的小人,猪狗不如。他微微奇怪,以洪继勋的脾气,怎会留下他的性命?洪继勋看出了他的疑惑,伸手前边引道:“请将军入城,然后再说。”

要说起来,尽管在多个朝代、很长一段时间里,双城都是中国土地,比起来辽东、中原,毕竟亲疏有别。然而邓舍一走入城中,扑面而来的,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这感觉,与他在辽阳时的完全不同。

他看着道路两边的民居、商号;行走在宽阔的青石板道路,马蹄的的。偶尔可见窗中的少女,那好奇注视的目光;虽经过了战争的洗礼,双城变化不大,依然他离开时的景色。人面桃花笑春风的诗句,在他的心头一闪而过,有些不和景,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秋末初冬的风,凋零了路旁的树木;光秃了许多的树枝,脱去树叶繁密的臃肿,精神抖擞地指向蓝天。

回想这几个月的经历,简直恍若一梦;当日他出城往去辽阳之时,心事重重、为求生存而挣扎;又何曾想过,世事变化无常,他竟然会因祸得福,攻占辽左,有了染指辽东的机会?

“古人有句话,正合将军此时的心境。”洪继勋和邓舍相知近年,岂会看不出邓舍此时的心思?他微微笑着说到。

“噢?哪一句?”

洪继勋指向道旁的树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句话源出《世说新语》,当时东晋,桓温北伐,行至金城,见年轻之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他的真情流露,固然魏晋风神;他所感慨的,有源自对生命迅速流逝的悲伤成分,不过因了他在第二度北伐的过程中,同时却也有建功立业、大业将成的意思。

邓舍看书不多,这句话还是知道的。他心中一动,看了洪继勋一眼。在这个时候,举出这典故,什么意思?洪继勋意犹未尽,低声吟诵:“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几句,是庾信所写的《枯树赋》。邓舍未曾听闻过,赋中意思却是明白的,他笑道:“秋之末,冬之初,万物凋敝,四季轮回。先生虽有大才,到底不脱文人习气啊。”

他这话中有了调笑的意思;洪继勋扶鞍慨然,说道:“人生天地之间,便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人或云死而有鬼,子不语怪力乱神。人这一辈子,短短数十年罢了。今世,时当乱世,胡元膻腥扰中原百年矣,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青云直上,快活今日、留名后世,实在白活一世。”

什么叫建功立业?什么叫青云直上?邓舍笑容微微一顿,随即当作未曾领悟,只是附声感叹:“诚然如此。我在辽阳时,关平章曾问诸将平生志向,深有感触。”

“将军之志?”

“他问了,我说了。”邓舍无奈,道,“可惜忘了。”连连摇头,“酒多误事,酒多误事。”

洪继勋一怔,大笑,道:“记得也好,忘了也罢。不管将军说了甚么,老关如今自身难保,毋庸理会。”

谈谈笑笑,众人到了官署。随行回来的士卒,有专人安顿;邓舍身为最高的军政长官,第一件要务,自然为处理女真人叛乱,并且听取洪继勋、吴鹤年、张歹儿诸人汇报这些月来的诸般军政事务。

女真人叛乱,看似不好处理,把主观拿走、摆出客观,一目了然地分析,也好处理。此正是洪继勋的长项,叛乱才平的时候,他就思虑成熟了。

他的意见与邓舍一样,不能全杀,惩治其首,放过胁从。赵小生等人的脑袋已被砍下,另有数十个大小叛军军官,在杀或不杀两可之间的,洪继勋都留了下来,交给邓舍决定。

邓舍仔细询问过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挑选了十几个与北方大的女真部落关系不深之人,一杀了之。

军官处理完,底下该几千的俘虏。“将军如何处置?”

杀是不可能的,留下也不行。上策莫过借刀杀人。邓舍道:“俘虏中,没有兄弟的遣散回去;有兄弟且兄弟皆在军中的,遣散最小的回去;其他的,重新打乱、整编,过些时日,送给赵过,戍卫盖州。”

没有兄弟的少之又少,十个人里边兴许能有一个;兄弟皆在军中的也不多。把他们遣散回去,不损实力;同时给了别人仁义的印象,最起码弱化了他们的警惕、不安,会化解一点他们的抵触心理。

这是做给女真人看的,做的再好不当饭吃,实打实地工作也得做。邓舍问道:“来援双城的军马总共多少?”

张歹儿恭敬回答:“带上末将部,各城统共来了六千人;其中一小半,都是才来不久的。”

双城军马,连新卒带老卒,号称十万,怎么就来了六千?镇戍各城需要有,不能动;可以调动的,大部分又派去了南部,防止高丽人生事,故此真的来救援双城的不多。

邓舍冲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眼中透出赞许的神色,算是对他之前写信报讯的一个表扬。洪继勋等人看不明白,张歹儿明白,他一躬身,道:“凡有将军命,赴汤蹈火。请将军下令。”

“迁徙到我关北辖地的女真部落,要严加看守,凡女真部落聚集地区,加强各城戍卫;沿边地带,与北部女真故地接壤的城池,更要加强防守,如何调军、怎么调,需要调多少、调哪里的军队最合适,你下去列一份计划,拿给我看。”

“是。”张歹儿应声,接命。

各城镇戍将领中,他不过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论地位,比不上文、陈,也比不上赵过,甚至较之罗国器、李和尚、关世容这些老将,也差了许多。加强边疆、各地的镇戍,是个大工程,按道理讲,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拟定这份计划。邓舍当着诸人的面,把任务交给了他,似乎可以预示,张歹儿在军中的地位,不日就会有大幅度的提升。

众人再看张歹儿,有羡慕的、有不解的、有若有所思的。

处理罢叛军,邓舍没考虑好怎么处置佟豆兰,先放下不提。洪继勋、吴鹤年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双城最近的情况,先给邓舍个印象,具体的事儿,明日再说。堂外天色渐晚,洪继勋备有酒宴,众人离了大堂,众星捧月般,拥着邓舍前去宴席。

参加宴席的,除了他们,另有不少没份儿迎接邓舍、地位又比较高的文武官员,比如总管府的罗李郎等人。宴席备在城中最好的酒楼,早有士卒戒严,邓舍登楼一看,果然豪奢。

难为洪继勋,双城这苦寒之地、战乱才过,山珍海味不算出奇,其中甚至有中原、江南才出产的特色佳肴。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

不过,洪继勋向来如此,锦衣玉食的,邓舍早就习惯。许多人打他的小报告,像吴鹤年等等,说他以权谋私也好,说他借陈哲通商山东,牟取珍奇美女也好,邓舍知之已久,故此也毫不惊奇,料来宴席上罕见的菜肴,原料皆来自他的府中了。

赴宴的人中,有三四个邓舍不认得的。洪继勋一一介绍,都是他数月来从各地搜检得到的文人名士,除了一个高丽人,皆为汉人,等着邓舍任命。邓舍渴求人才之心,如今真如周公吐哺,大喜过望,当下相见甚欢。根据洪继勋的推荐,有军事才干的,进入军中;有民政才干的,进入总管府、或者各地官署。

总之,一席酒满堂皆欢。洪继勋、吴鹤年,包括姚好古在内,一个个轮流上前,恭祝邓舍大破高家奴,扬威辽东。就是姚好古的神情,怪怪的,欲言又止。

邓舍有了几分酒,笑道:“姚大人可是担忧方大人么?你且放心,方大人随在毛帅军中,安全得很。”

姚好古干笑两声:“倒不是担忧方补真,……”他看看四周,人多口杂,道,“不知将军明日有无时间?卑职想来拜见,哎呀,许久没见,想将军想的紧,也好叙谈叙谈别日见闻。”

邓舍岂会不知他想说的“见闻”是什么?无非请他出军辽阳罢了。他打个哈哈,道:“谈什么拜见?见外了。姚大人要来叙谈,本将欢迎,随时皆行。”

洪继勋咳嗽一声,打断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堂下宴席正酣,赴宴的八成都是军中将领,许多出身上马贼,与邓舍熟稔,自家人也似,不拘束、不客气,这些粗汉丘八们猜枚划宝,乱成一团,没人注意他们几人。

洪继勋道:“今日入城,将军似对赵帖木儿有些不以为然?”

对这个问题,邓舍一直疑惑,没机会问,洪继勋主动提起,立刻吸引了他的兴趣。他说道:“杀父求生,实非人子。以先生的脾性,定然难饶此等天地不容的行为,正有疑虑,为何先生留而不杀?”

洪继勋一笑,瞥了边儿上姚好古眼,附耳轻声:“欲定辽东,此人或有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