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面色一愣,旋即反问道:“伊月小娘子,你可知某是何方人士?”
“听小郎君讲,王兵马使似乎是河北道营州人。”阿伊腾格娜不解王勇何意。
“那小郎君可否提过,吾之先祖乃高句丽人?”
“不曾听小郎君说过。”阿伊腾格娜摇了摇头。
“吾先祖迁徙到营州多年,此事除了都护,并无人知晓。”王勇解释道:“陇右的王兵马使也是来自营州的高句丽人,我和他之间,或许还真能攀上点亲族关系。不过,某与他交往不多,故而未曾拉扯。”
从王勇的神态中,阿伊腾格娜微微感到他的话真真假假,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不过,她深信王勇并不会对小郎君和自己有任何不利的念头,故而只是点头感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会有几分相像。”
“伊月小娘子,你可知大朝会散后,圣人还要召集太子、李林甫、杨国忠和陈.希烈等重臣去紫宸殿中商议朝政。”王勇见阿伊腾格娜不再追问,便自然而然换了个话题。
“听小郎君说过,西征石国之役,也是在三年前大朝会后的紫宸议政上敲定的,当时似乎也起了不少波澜呢。”
“确实如此。元日乃一年之首,大朝会上更是群臣云集。故而大朝会后,圣人多会召集重臣议政。小娘子可知,此刻紫宸殿中会在商议何事呢?”王勇笑问道。
“嗯?”阿伊腾格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难道是边将封王?”
“不错!”王勇赞许道:“不过,除了此事,估计还会商议剑南的战事。杨国忠以兵部侍郎兼任剑南节度使,肯定是想要有番动作的。”
“王兵马使,你觉得都护能够封王吗?”阿伊腾格娜想了想,谨慎问道。
“这……”王勇犹豫了一下,无奈笑道:“恐怕都护自己也说不准吧!某唯一能肯定的是,都护绝不会如有些人那般热衷此事。”
阿伊腾格娜见王勇语气严肃,就转而说道:“大明宫格局宏大、碧瓦朱甍,壮美无比。可惜小郎君忙于准备科举,无法参加元日朝会。不过,以小郎君之才,定能顺利成为新科进士。想来明年大朝会时,小郎君就可列身其中了。”
“参加元日朝会又有什么可喜呢?都护期盼的可不是……”王勇顺着阿伊腾格娜的话说了几句,急忙停住。
阿伊腾格娜心中一动,顿时明白,王都护对于小郎君的长安之行始终放心不下。当然,她很清楚小郎君的决心,相信科举之后,小郎君肯定会选择留在长安。至于那时小郎君如何向王都护交待,那就不是她能够操心的了。
正遐思间,算盘声戛然而止,将阿伊腾格娜从元日大朝会拉回到无边的春色中。
“总算理清楚了!”简若兮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自言自语道:“霨郎君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让人在店中囤积如此多的金银和铜币,可真让人操心。不过,火锅店的收益真是喜人,若非有两成多的铜钱是恶钱的话,收益还会更高。”
“若兮娘子,恶钱竟然有两成多?”阿伊腾格娜扭过头,蹙眉问道。
“元日前恶钱不过偶尔有之,元日过后朝廷下旨严禁恶钱,市面上的恶钱反而越来越多,实在奇怪。”简若兮经营客栈多年,对钱币十分敏感。
“恶钱背后的水.很深啊!”阿伊腾格娜低低叹道。
身为突骑施汗国的王女,阿伊腾格娜从小就接触过汗国自行铸造的铜币和粟特商人带来的金银币。不过,以她的身份,见过和使用过的钱币,都是铸造华美、品相完好的精品。那些偷工减料、品相残缺的私铸恶钱,阿伊腾格娜来到长安前还从未见识过。
火锅店开张后,每日多多少少都会收到些恶钱,阿伊腾格娜才发现,原来大唐对于钱币的管理如此混乱。有的恶钱是掺杂锡铁等杂质过多,成色不堪入目;有的恶钱轻飘如纸,根本达不到该有的分量。
阿伊腾格娜请教经商多年的简若兮恶钱从何而来?简若兮告诉她,大唐律令虽禁私人铸造钱币,但由于市面上总是缺钱,因此朝廷对私铸实际上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有些黑了心的人就大肆铸造恶钱,从中谋利。恶钱多了朝廷也受不了,就会治一治、压一压。可风头一过,恶钱就又卷土重来,总是无法除根。
阿伊腾格娜很好奇市面上为什么会缺钱,简若兮却也说不清楚。她倒是大赞霨郎君行事公道,庭州银币虽也是私铸钱币,却能做到成色好、分量足,比官铸的通宝还要精美,因此才会越来越受欢迎。
阿伊腾格娜对恶钱的认知虽不如简若兮多,但对于此次恶钱禁令出.台的缘由,她却一清二楚。
正月初四,庆贺新年的节日气氛尚未消散,长安朝堂就风卷云涌、动荡不休。而风波的源头,正是元日大朝会后的紫宸议政。
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说紫宸议政时,天可汗问及众臣对“边将封王”的意见。殿中诸人均赞同封王之议,可在封谁为王这个要害上,却各有各的主张:太子李亨力荐安禄山和王正见;杨国忠认为安禄山新败于契丹,不该封王,王正见战功不若哥舒翰的石堡大捷,理应让贤;李林甫则重提远征小勃律一战,力推高仙芝。
由于重臣意见不一,紫宸殿中三方争得昏天黑地,相互攻讦不休。最终,天可汗接受李林甫的提议,暂缓边将封王。
决定搁置边将封王之议后,李林甫再次提出安西军出征吐蕃的军略,却遭到了杨国忠的阻挠。
杨国忠认为,哥舒翰已然收复了九曲地,剑南军也正在经略南诏。依靠陇右和剑南两军,足以压制吐蕃的野心,不必再耗费钱粮实施安西军的远征军略。
为了彻底阻止李林甫的提议,杨国忠还在圣人面前仔细算了笔账,说由于连年征战,左藏中所积蓄的税赋,只能够同时支撑两场大规模的征伐。若是再因安西军消耗不菲的钱粮,不仅国用会紧张,恐怕宫中用度也不得不削减。
面对杨国忠的横加阻挠,李林甫立即反击,指出左藏中的财富之所以增加缓慢、出多进少,全是杨国忠之责。自从杨国忠专判度支事以来,为政懒散,纵由江淮一带恶钱盛行。长安、洛阳两都中的富商奸人,如同闻到腥味的野猫,派遣人手暗中去江淮以一开元通宝买五枚恶钱的价格大肆收购恶钱,然后将恶钱与好钱混杂在一起,运回长安等地使用。百姓不胜其弊,朝堂财税亦受其扰。
不等杨国忠分辨,李林甫就趁热打铁,拿出早已写好的奏疏,恳请天可汗下诏,整饬天下钱币,禁绝恶钱。
恶钱禁令颁发后,李林甫的奏疏也随之流出朝堂,散入民间。阿伊腾格娜用心读过几遍,有些片段还能背诵出来:“……伏见市井用钱,不胜滥恶,有加铁锡,即非公铸。兮损正道,惑乱平民,铜锡乱杂,伪钱丰多,正刑渐失於科条,明罚未加于守长。帝京三市,人杂五方,淫巧竞驰,侈伪成俗。至於商贾积滞,富豪藏镪,兼并之人,岁增储蓄;贫素之士,日有空虚……”
天可汗虽然宠信杨国忠,但对恶钱泛滥深恶痛绝。开元年间,天可汗就曾让名相宋璟下大力气整治恶钱。虽然最终宋璟因整顿恶钱得罪了权贵,天可汗不得不罢黜他的相位以安抚天下,但总算暂时压制了恶钱的流通。
如今李林甫再次触及天可汗的痛处,将恶钱泛滥与兼领“铸钱内作使”的杨国忠勾连在一起,立即在紫宸议政时占了上风。李林甫的党羽王鉷也煽风点火,一方面怒斥恶钱泛滥对国用民生造成的恶果,一方面指责杨国忠管理左藏不善,凭空靡费国库。
阿伊腾格娜听小郎君讲过,天可汗虽然日益怠政,但对于军政和财税还是格外重视。因此,虽然杨国忠百般阻挠,天可汗还是同意李林甫所请,决定从左藏中拿出四十万匹绢和五十万贯钱,许以三个月为期,勒令天下商贾将手中的恶钱按照十换一的比例,到各地官府兑换成官铸的开元通宝。三个月后,若还有人使用恶钱,将会被抓捕论罪。
天可汗还说,若李林甫能成功禁绝恶钱,增补左藏收入,他就会同意安西军远征吐蕃的方略。
李林甫和杨国忠围绕着治理恶钱激烈交锋之时,太子李亨则隔岸观火、明哲保身,未曾卷入其中。
天可汗和政事堂兑换恶钱的诏令正式下发后,阿伊腾格娜曾问过小郎君,李林甫的手段能否禁绝恶钱。
小郎君皱眉思索良久,才回道:“铜币面值太小,铸币不仅收不到铸币税,反而会亏本,朝廷自然不愿多铸,由此导致钱少货多,流通不足,此乃恶钱泛滥之根源。不从根源入手,即便宋璟复生,也治理不好恶钱。更何况,杨家等皇亲国戚纷纷涉足其中,流通于江淮一带的恶钱,十之六七都是弘农阁、闻喜堂等豪门权贵的商肆运到京城的,他们只需一转手,就有丰厚的利润。此刻李林甫为了斗倒杨国忠,要挡这些人的财路。那些利益受损的权贵肯定会反击的。他们当年能够扳倒宋璟,如今也就能够给李林甫下绊子。就算李相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挡不住这些人的明枪暗箭。再说了,江淮市场上多以五恶钱抵一开元通宝使用,如今李林甫竟然要以一官铸钱币兑换十枚恶钱,还惦记着将恶钱回炉重铸,从中大捞一笔。以私心治国,怎么可能治理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