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台阿还未找到任何一名千夫长,就听前阵一片惊呼。穆台阿双腿用力,蹬着马镫站了起来,只见近万名葛逻禄骑兵忽然向左急转,直冲呼罗珊骑兵的东侧而来。
本应扈卫呼罗珊骑兵两翼的粟特轻骑,被葛逻禄部的逆转吓得目瞪口呆。迟疑的功夫,葛逻禄部已穿透了他们的阵列,冲入呼罗珊骑兵的本阵当中,大肆砍杀。
“该死的混蛋,葛逻禄人竟然又叛变了!”穆台阿怒道。他本想着上前厮杀,可见毫无防备的呼罗珊骑兵被葛逻禄人冲得阵型大乱后,穆台阿立即调整马头,向艾布•穆斯里姆的方向奔去:“就算死在此地,我也得确保总督能够撤回呼罗珊!”
“葛逻禄人反正了!”本已打算迎接一场恶战的李昆当即看清了战局的变化,高声喝道:“勇士们,冲锋,夹击大食叛军!”
一万名黠戛斯骑兵,如柄锋利的尖刀,从西侧扎进了粟特轻骑的阵列。
战事进行至此,粟特轻骑均生出了不祥的预感,不再笃信艾布•穆斯里姆能够带领他们取得最后的胜利。不少军心动摇的粟特轻骑已经趁乱开始四下逃散。
黠戛斯骑兵轻而易举地凿穿了粟特军混乱的阵列,扑入了呼罗珊骑兵之中。
五千名呼罗珊骑兵左右同时遭遇冲击,阵列再也无法维持。他们挥动着长矛、短矛拼死战斗,却无奈腹背受敌,对手数量又太多。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死伤近千人的呼罗珊骑兵再也支持不住,纷纷向西逃窜。
黠戛斯阿热李昆在率军冲阵厮杀的同时,一直向东搜寻谋剌黑山的身影。他十分好奇,大战过后,反复无常的谋剌黑山将如何面对高仙芝和王正见。
可他找了许久,却只看见谋剌思翰在百余名骑兵的拱卫下,立马于黑狼旗下,冷冷地盯着巨大的修罗战场。
方才,谋剌思翰得到艾布•穆斯里姆的准许后,急忙跟着谋剌黑山,一起北上。
那时,北庭军的火马阵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急于逃命的谋剌黑山,连掩饰的功夫也懒得做,向北走了不过一里地,就匆忙向东奔去。
葛逻禄部走得甚急,连火把也顾不上点燃。而一向心细如发的谋剌思翰,却也不曾提醒父亲。
“思翰,你说碎叶城我们还能保住吗?”谋剌黑山又惊又悔。
“父汗,安西军和北庭军即使获胜,两军也都折损了不少人马。我们还有数万骑兵和数十万族人,即使保不住碎叶城,至少也能保住弓月城。”谋剌思翰平静地分析道。
“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了!”谋剌黑山懊恼不已:“小河那边还有数千兵马,现在也顾不得了。”
“父汗,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碎叶城,召集兵马,加强防范。同时,要将在拓枝城缴获的珍宝献出,换取天可汗的宽恕。”谋剌思翰建议道。
“比割肉都疼!”谋剌黑山嘟囔了一句后,忽然生气地举起马鞭,对次子咆哮道:“都怪你出的馊主意!我就说大食人未必能胜,你非要劝我接受穆台阿的条件!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一场空。”
谋剌黑山的马鞭虽未落下,可谋剌思翰冷冷地盯着父亲的马鞭,脸上忽然感到刺骨生疼。本来,事到临头,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丁点的犹豫,可挥起的马鞭,让谋剌思翰的心,变得如铁石一般冰冷、生硬。
谋剌思翰回头望了一眼,见自己帐下的千夫长特尔克已经按照约定紧紧跟在身后,并故意和其他葛逻禄士卒拉开了一小段距离。而谋剌黑山身边只有百余名亲卫。
“父亲责罚得对,都是我的错!”谋剌思翰低眉顺眼地回道。然后,他指着前方,高声喊道:“来者何人?竟敢阻挡我军!”
“什么人?”本就是惊弓之鸟的谋剌黑山吓了一大跳,色厉内荏地喊道。他身边的亲卫紧张地勒住战马,抽出弯刀。
“父汗,我去看看。”不等谋剌黑山允许,谋剌思翰就驱马向侧方奔去。
“思翰,不是前方有敌吗……”谋剌黑山话未说完,近千支羽箭就如一团乌云,将他和身边的亲卫笼罩在其中。
“怎么回事?”
“敌袭?”
黑暗之中,附近的葛逻禄骑兵听到了羽箭破空声,纷纷惊惶地喊道。
“葛逻禄勇士们,不要慌张,我是谋剌思翰。是粟特轻骑的暗箭,快点燃火把!”
数千支火把驱散了黑暗,谋剌思翰急忙跳下了战马,抱着如刺猬一般的谋剌黑山嚎啕大哭:“父汗!父汗!你怎么样?”
特尔克按照事先的计划,命令千人队将谋剌黑山和亲卫们的尸体团团围住。
谋剌思翰本以为父亲已经死透,却不料肥胖的谋剌黑山竟然还有一口气。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瞪着谋剌思翰问道:“孽子,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假装哭泣的谋剌思翰凑到父亲耳边,恶狠狠地说道:“老东西,只要你在一日,我就得永远屈居在那个笨蛋下面!凭什么?我哪一点不如他!”
“你是我的儿子,他是你的哥哥!”谋剌黑山从喉咙里挤出了低沉的声音。
“你心里只有那个蠢货,哪里有我?他鞭打我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我的哥哥了!”谋剌思翰英俊的面孔扭曲得如恶魔一般。
“你!你!”谋剌黑山气得直喘气。
“老不死的家伙,你可知道,从抓获穆台阿以来,我就一直在计划如何除掉你们!王都护的西征方略十分完备,若非你贪心背叛,艾布•穆斯里姆无论如何折腾,都无法取胜。若你始终听从唐军号令,成为西征功臣,我又如何敢借机杀你。因此,我才利用你的贪婪,故意引诱你勾结大食叛军,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如此,才能轻而易举杀掉你。”
“孽障!我部已经……已经背叛……你以后又将如何……”谋剌黑山断断续续地问道。
“老东西,你以为马璘死了吗?我早将他救了;你以为北庭军为何能够及时南下,其中有我的功劳;你以为安西军为何能苦苦支撑许久,那是因为我暗中告知他们援军即将抵达。一会儿我率军杀出,突袭大食叛军,又多一份功劳。你还用担心我如何面对高仙芝和王都护吗?”谋剌思翰低低笑道:“老家伙,我早安排好了!”
“你……你……”将死之际,谋剌黑山恍然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次子在捣鬼。
“还没完呢,你就气成这样了?”谋剌思翰狞笑道:“你是不是想,那个大蠢货比我年长,帐下还有支万人队,可汗的位置无论如何轮不到我坐。其实,我早在北庭军被围困时,就假借你的名义,用信鸽将战局告诉那个蠢蛋。色令智昏的他竟然为了个小婢女,夜袭大云寺中的霨郎君。你说,王都护如此宠溺他的幼子,你的心肝宝贝还可能继承汗位吗?”
“你……你……”一口污血从谋剌黑山口中喷出,他顿时气绝身亡。
其他葛逻禄千夫长、百夫长已经赶到,却被特尔克的千人队拦住外面。
“可汗受伤,思翰王子正在查看伤情,决不能惊扰!”特尔克恶狠狠地抽出弯刀,将所有想要闯进去人挡了下来。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紧攥弯刀,不安地盯着里面,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些心思通透的人早已察觉出了点端倪。
草原之上的争斗,本就是赤裸裸的,不像中原汉人那般遮遮掩掩。部族之间争夺财货和女人、部族之内争夺地位和权力,唯一的依仗就是人多刀快。
在权力面前,草原部族绝不会为亲情伦理所束缚。故老相传,数百年前,伟大的匈奴单于冒顿,就是用鸣镝杀死了父亲才成为威震漠北的大英雄。
同样,葛逻禄的大小头目,并不计较方才是不是上演了一场父子相残的闹剧。他们在意的只是,胜利者是否足够强大,是否能够维护葛逻禄部和众人的利益。
“诸位千夫长、百夫长,可汗遭遇大食人偷袭,不幸身亡!”片刻后,满脸哀戚的谋剌思翰走了出来,哽咽着向众人解释道。
所有的葛逻禄头目均低头不语,对谋剌思翰的话置若罔闻。
特尔克见众人沉默,有点紧张。他用眼神请示谋剌思翰,是否需要准备动武。
谋剌思翰轻轻摇了摇头,否定特尔克的提议:“诸位,葛逻禄部危在旦夕,有灭族之祸,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灭族?殿下,你的话太夸张了吧?”有个矮壮的千夫长闷声回道。
“夸张?”谋剌思翰冷冷一笑:“父汗为艾布•穆斯里姆迷惑,背弃大唐,偷袭安西军。此刻北庭军南下,大食叛军即将覆灭。诸位想想,王都护和高节帅合兵一处后,首要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难道是攻打碎叶城?”有人喃喃说道。
“那有什么可怕的?碎叶城墙高沟深,城里还有数万骑兵。安西军和北庭军也不过只有数万人。”矮壮的千夫长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