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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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风雨将至

“能与夫人谈上这一整日,湘儿受益匪浅。”

宋湘搁下手中的冰镇杏仁露,晶莹剔透的玲珑玉碗盛着奶白凝脂,隐约有果露甜香撩拨着众人的鼻翼。对座的披香面纱低垂,手边的杏仁露不曾动过一勺。又听宋湘笑问:“只是有一事……湘儿颇好奇,不知夫人可愿指点迷津?”

披香端然正坐,素手相拢:“公主请说。”

“夫人兴许不知,自您两年前声名鹊起后,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宋湘眨动羽睫,盈盈水眸下俱是纯然:“……他们说,夫人并非如名号这般年长,反倒是位妙龄的美姑娘。”

话音落后,宋湘重新捧起小碗,三分刻意七分悠然地搅动着。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陪在侧席的楼夙有些尴尬了,他瞟眼望向披香。

与宋湘的对谈从午间持续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谈话的场所也从苑中韶芳亭换去了暖阁。四人一道用过了午膳与晚膳,也不知湘公主哪来这样多的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了。

也罢,只当做制香前的功课,一并了结就成,楼夙想:这位湘公主啊,真真是……拐着弯地折腾人。整整一日了,从前怎么就没听说她这般热情好客呢?

披香夫人不动声色,宋湘说什么,她都听在耳中。

如此恶意昭著的提问……披香挑唇扬眉:可惜,威压不够。

见她不作声,宋湘暗自低笑一记,再道:“莫非这些传言,夫人都不曾听闻?嘻嘻嘻……说起来,夫人在帝都,也算得是颇有名声的人物了呢。”

楼夙觉着腿脚微微发麻。挺直腰板接连坐了三四个时辰,公主面前不敢造次,他干脆连动也不动,木雕似的捱过大半日,现下终于觉着不妥了。转眸看看跪坐在披香身后的双胞胎,兄弟俩低眉顺目地待在原地,这姿势,估摸着他俩双腿该没知觉了才是。

但是,若湘公主不主动放人走,他们四个草民也不敢擅自离开。

公主殿下您真的挺健谈,真的。楼夙腹诽。

不料披香笑了:“……公主久居深宫,想不到竟连这小门小道的消息也如此熟稔,奴家自愧弗如。”她施施抬袖,取过手边的白玉小碗:“……妙龄姑娘么,依公主之间,如何?”

“夫人不妨,”宋湘单手托腮,一根玉指遥遥点向披香的面纱:“撩起这玩意来。”

此话甫出,只见披香身后的双胞胎悄然抬眸。

沉水的眼底好似藏着火苗,乌黑瞳仁烧得簇亮。止霜则是似笑非笑地翘着嘴角。

楼夙起身,大步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宋湘躬身一揖:“公主恕罪,‘不见披香夫人真颜’乃是楼家应允公主之邀的首要条件,故而,还望公主……体谅。”

“哟。”宋湘笑意更盛,美眸轻飘飘瞄向楼夙:“楼二公子当真护美心切啊。”

“……既是公主好奇奴家真容,奴家推辞,岂非拂了公主的好意?”披香搅了搅手中的果露,“那么,破例给公主瞧上一次,也无妨。”

楼夙惊得立马回头:不是吧,真要给她看?

双胞胎满脸狐疑地对视一番,不作声。

“夫人愿为湘儿破例……呵,倒是让湘儿觉着失礼了。”宋湘坐直了身子,“天下人皆无缘得见夫人真容,不知湘儿可有幸消受这份眼福?”

话是这么说的,可宋湘分明没有收回成命的打算,就等着披香掀起面纱。

悄然弯唇,烛火下泛着濛濛珠光的指尖探出袖笼,拈住面纱一角——

“公主!”

阁外突然传来女侍略显焦急的嗓音:“公主,益王殿下那边有消息了!”

*****

翌日卯时,抚琴宫。

枫回拎着包袱站在山门前,脑子里一时还有些发懵。清晨凛冽的山风迎面扑来,耳边灌满鬼哭狼嚎似的呜呜声,他给吹得一个哆嗦,脸上冷飕飕的没了知觉,清醒了。

天边云雾翻腾,山门顶上的风灯晃晃荡荡,好似就要给刮下来。

冷的感觉从脚底腾腾升起,他动了动捂在棉鞋里的脚趾,果真有些不利索了,于是深深吐纳一番,暗自运起内功以御寒气。

“枫回,这会就走了?”

裴少音负手站在山门后的石阶上,笑意晏晏:“宫主就是个不厚道的老狐狸,这等危险的任务居然丢给你一人完成,唉。”

危险吗?枫回皱眉抱拳:“二宫主放心,枫回定当竭尽全力。”

“不急,带上他们一起罢。”裴少音自风氅下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往前略一勾动。

枫回这才注意到石阶顶上的五条人影。

云涛尽头,隐隐有金红光晕流散氤氲,明媚的朝霞渐次点亮天幕。五条人影轻捷步下石阶,在裴少音身后站定。枫回这才看清了他们的装束——灰氅蓝衣,额上束以同色公子巾,皆是二宫主嫡传的内宫弟子。

“二宫主,这……”枫回疑惑,不解裴少音的用意。

“你一人是奈何不了那披香夫人的。”二宫主轻笑道,“其实加上他们五人,兴许也不足够……”

枫回惊愕:“哈?”

“不过,至少能帮上你不少忙,你说是不是?”裴少音将被风拂乱的刘海拨开,“好好跟踪披香夫人,尤其注意她与什么人来往,与什么人亲近。要知道……咱们宫主可早就等不及了啊。”

五名弟子悻悻然望着自家师父。枫回有疑必问:“二宫主,宫主等不及什么?”

“若你有命活着回来,届时再问宫主也不迟啊。”裴少音笑得高深莫测,“去吧,有任何消息随侍回传。”

……

“私自变更本座的命令,裴少音,你胆子不小。”

姬玉赋半倚半靠地卧在暖玉堂中,肩头披了一件油光水滑的缎子长袍,手中一卷书册已翻到了底。他单手支颐,状似悠然地搁下书,剑眉间蹙起淡淡阴霾:“一人足可完成的任务,何须再添五人?”

“宫主此言差矣。”裴少音一派从容,漫道:“那披香夫人非是易于之辈,枫回一人恐怕力不能胜,学生这才擅作主张,加派五人随他同去。”

“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枫回尚且力不能胜?照这话听来……”姬玉赋挑眉:“是你教导无方了。”

“是,学生知错。”裴少音笑嘻嘻地顺着杆下,“那是不是让学生再追加五人?”

姬玉赋闷声冷哼,顺手将书册丢去一旁:“少得了便宜又卖乖……裴少音,我问你,身为抚琴宫二宫主,不经本座应允,擅动影卫,你该当何罪?”

若非将在益王府盯梢的影卫调去京畿,使影卫侦得湘公主邀披香夫人制香的消息,他又怎会知晓枫回走漏消息一事?

不仅如此……单单凭湘公主邀约披香夫人,并不能证明什么,更要紧的是,影卫们截获了从窈燕宫送往益王府的密信:

——是否那听琴之人,待侄女一试,真假立判。

窈燕宫,正是公主宋湘的殿所。如今她身在沉翠苑,必定是派人先送出密信,而后再行离宫。沉翠苑就在天望城南郊,来回只消半日,很是容易。

“耶。宫主岂不明白,学生此举保全了抚琴宫之秘不致外泄,已是万幸呀。”裴少音又亮出随身的羽扇来,“再者,宫主不也想尽早得到那钟恨芳的下落嘛,学生不过推波助澜,算不得坏事。”

姬玉赋冷笑:“伶牙俐齿……为何不问那泄密之人究竟是谁的徒儿?”

裴少音仍旧不急不缓地道:“其实就教授徒弟的能耐而言,学生自认远胜过宫主呢。你看看檀衣,再看看祸兮……”

“裴少音。”

截断他的话,姬玉赋慢腾腾坐起身来,眉眼冷冽如霜:“……你可是活腻味了?”

裴少音微笑如常,却不答话了。

沉默许久,才听姬玉赋叹了口气,皱紧眉心:

“本座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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