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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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弹汗山(三)

篝火散发的热量何等巨大,温峤距离它足有十余丈开外,犹自感觉热腾腾的焚风阵阵扑面。那巫女却仿佛丝毫不觉,自顾站立在篝火之旁,任凭卷动的火舌几乎随时会撩在衣上、身上,她的神情依旧安详如初。她约摸三十左右年纪,面貌清秀,长发低垂。由于她站立之处与那座篝火的距离几乎不过一臂,身着的宽大黑袍在热气吹动下飞卷飘舞。远远望去,熊熊烈焰就像是造像的背景,而黑袍下曼妙体态若隐若现,显得这名巫女犹如神女下凡。

默然站了片刻,巫女终于迈步向前。数十名傩者纷纷伏倒在地,以赤裸的背部承托其足。而其余人则随之前行,沿途作种种神怪不可言状之像。直到她踏上篝火正西处的一处石台,众拓跋鲜卑族人才齐声呼喝站起。

拓跋鲜卑族中,往往以女子为巫者,承担各种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参与过祭祀的女性,都被认为是能够沟通神意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别的尊重。每年七月的祭天大典,是拓跋鲜卑祭祀各路神灵的最重要典礼,所以绝不假手他人,而以拓跋本族中地位尊崇的女性亲自主持。

温峤知道,眼前这黑袍覆身的女子,便是当前拓跋鲜卑族中地位及其尊崇之人:前代大单于的遗孀,如今实际掌控拓跋鲜卑中部余众的女中豪杰惟氏。

拓跋鲜卑中部大人猗迤担任大单于时,领鲜卑部众西讨,灭国数十,声威赫赫。当是时也,其妻惟氏更主掌每年的祭天大典,堪称是政出一门,权柄尽数操之在手。可惜猗迤壮年暴亡,禄官、猗卢各自拉拢实力,曾经强盛的拓跋鲜卑中部日渐衰败,由于猗迤三子普根、贺傉、纥那俱都年幼,故而有惟氏代为主政。惟氏身为一个妇人,并无征战四方之能,因而在禄官与猗卢两强威势之下,只能率领部众来回摇摆,谋求一时安定。

数年以来,不知多少部落因为牵扯进了东西两大部的争斗而烟消云散,唯独拓跋鲜卑中部虽然势力日蹙,却始终保持着基本独立的姿态,期间不知经过了多少次艰难险阻,算得十分不易。当然,这也是由于她拥有巫女的身份,在拓跋鲜卑族中地位崇高,东西两强都不愿过于逼迫她。

此时惟氏踏上石台,众人一齐呼喝起身。按照前两日的规矩,接着便是惟氏祷告天地山川星辰、历代拓跋鲜卑始祖与历年来汇入鲜卑信仰的各路神祗近千种,这个过程约摸需要整一个时辰左右。祷告完成后,傩者们奉上牺牲。前日的牺牲是白犬三头,昨日则是白色的驯鹿三头。待到惟氏亲自持刀将牺牲割喉杀死在石台上,再将鲜血撒入篝火,当日的祭礼就完成了。

温峤本以为今日也是如此,岂料这次惟氏踏上石台之后,并不祈祷,而是高举双手,向众人大声呼喝起来。

能够压服桀骜不驯的胡儿,成为拓跋鲜卑中部之主的女人自然不会是寻常柔弱女子。惟氏说话时中气十足,声音非常响亮,纵使在山风呼啸的弹汗山之巅,依然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惜温峤乃是祁县温氏子弟、世代冠冕高门,虽然饱读诗书,却哪里懂得鲜卑语?一时间张口结舌,连忙扯了身边的段匹磾一把,仰赖段匹磾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为他通译。

“占据了无边草原的酋长、推演和诘汾的子孙们,我们就在祭祀天地神灵的仪式上决定部族的大事,这个风俗从数不尽的年头以前传下,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没有人敢违抗。今天,我们就在这里决定眼前的大事。”

惟氏缓缓转身,环视众人:“我的丈夫、消灭了无数敌人的大单于猗迤死去几年了。他的叔叔禄官和弟弟猗卢,都想要做拓跋鲜卑的首领,做大单于。你们有人支持禄官,有人支持猗卢,彼此争持不停,甚至有些部落互相攻打。现在天神们告诉我,族人的血流得够多了,这样的情形不能再延续下去!就在今天,我们在天地山川面前,在祖宗神灵面前,在所有拓跋部落的酋长面前,决定谁才是下一任的大单于!”

虽然早知道祭天大典将是禄官与猗卢的最终角力场所,但惟氏这般说来,依旧使得四周的拓跋族人骚动起来,嗡嗡的交头接耳声像阵风掠过。

“难道巫女的权力竟然如此巨大,能够主导下任大单于人选的择定么?却不知这位惟氏夫人会如何来决断?”温峤侧身向段匹磾,低声问道。他原不信奉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但这三日的祭典上,这位被拓跋鲜卑族人认为有沟通神灵之能的巫女的确颇有几分灵异之处,以至于温峤也有些疑神疑鬼起来,一时间想得太多:“段兄,你们段部鲜卑可有类似的风俗?”

“我段部习俗近于匈奴、乌桓,与中部鲜卑多有不同,实不知这惟氏会如何行事……”段匹磾摇头道,他又嗤笑几声:“总不会是神前抽签吧?那也太过儿戏了。”

温峤陪着呵呵笑了几声,心中盘算不停。禄官与猗卢的争斗延续数年,猗卢虽有忠心耿耿的精锐部下拥戴,不会轻易被禄官彻底压倒;但以大局来看终究是禄官手段老辣,大占上风,各部酋长渠帅投靠禄官者极多,以至于去年猗卢不得不潜入并州,向越石公求援。

根据温峤的了解,惟氏所统领的拓跋鲜卑中部其实也已依附于禄官的羽翼,只是保留着名义上的自主罢了。此番祭天大典确确实实便是禄官筹备已久的,是他一举慑服所有部族、名正言顺登上大单于之位的天赐良机。禄官绝不容他人扰乱这个机会,所以当他发现晋人有统合代郡、威逼弹汗山的可能时,不惜冒着与朝廷翻脸的危险,派遣骑兵奇袭陆遥所部……

但他究竟会如何来做呢?温峤一路上都在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

“禄官,今日决断,你可敢么?”这时候,惟氏戟指拓跋禄官,厉声喝问。

禄官微笑道:“自然是敢的。”

“猗卢,你可敢么?”惟氏旋风般转身,指向了西部大人。

“惟氏,你要如何不妨直说。”猗卢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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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一周五更是个可以接受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