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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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意外的访客

“委托作废,交易取消。以退还定金的名义找出那位段姓委托人,我要知道他为何欲置祸儿于死地。”姬玉赋如是吩咐道。他的身姿仿佛一只大鸟,要将圈椅上的披香夫人庇护于羽翼下,然而……把下颔搁在姑娘发顶上的动作,似乎又过于亲密了些。冯藏暗自掂量半晌,觉着这二人的关系着实扑朔迷离,一时也不宜开口,便闭上嘴静观动向。

“欲置我于死地?”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披香夫人。她扭头望向身后的姬玉赋,对方支着椅背站直了身子,眼角深藏一痕笑纹:“你没听错,有人找上抚琴宫要索你的命。”睹见披香诧异的目光,他也不多解释什么,径自回到旁侧的圈椅坐下,“冯藏,讲给她听听罢——那桩委托是怎样一回事。”

虽说眼前的信息量略大一时消化不及,但既是宫主开口,冯藏自然老实应承。他轻咳一记清清嗓子,稍加回忆一番:“月前弟子接到一项委托,对方开价纹银万两,黄金四百两,取披香夫人性命,其中五十两黄金作为订金已先行支付。至于委托者……那人自称段姓,性别年龄均不详,更未留下联络方式。”

姬玉赋点点头,示意他在对面落座,再扭头望向披香,唇角笑意更盛:“出手阔绰,大费周章隐瞒身份,买凶只为格杀一个小姑娘……祸儿,你行商时间不长,树敌可不少啊。仔细想想,你的仇家里可有什么人符合方才冯藏所说的?”

披香长叹一口气,整个人窝进圈椅内:“我是楼家的制香师,任何生意往来皆与楼家脱不了关系。若说为图打击楼家而对我动杀念,半年前我还觉着尚存可能,但如今……”如今的她已不可能成为楼府二少夫人,区区一名制香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与楼府断无半点切身关联。

“冯藏,你怎么看?”沉吟片刻,姬玉赋瞄一眼对座磨皮擦痒的副堂主,被点名的冯藏一愣,尴尬地挠挠头,照实说出心中所想:“属下以为,要说这委托人意图报复楼家,只需对楼府本家的人使力,或是直接找孝陵王开刀,无论哪个都比对披香夫人动手来得有效。然此人一心要杀披香夫人……呃不、容姑娘,我想应该与楼家无关,大概是私仇了吧。”

受了两记宫主冰棱似的眼刀,冯藏终于乖乖改口。姬玉赋见状欣然弯唇,探手取过茶碗浅呷一口,再瞧瞧披香:“我的想法与冯藏相近,应是私仇没错,只是有一点还没想明白。”见姑娘艾艾地侧过头来,他心头一软,不自觉放柔了嗓音:“万两纹银当算得天价,便是狙杀当朝重臣,作为报酬也绰绰有余,再行追加黄金,实属不必要。此举若非对祸儿恨之入骨,便是有别的不轨图谋……试想,如今哪家钱庄与官府没有几分关系?如此巨额的银钱流通,势必会引起官府注意。”

冯藏思索一番,默然点头:“这么说来,对方不仅要杀容姑娘,还想引动官府?”

“我猜测,重点在那些黄金上。”姬玉赋十指交握,黑瞳下泛起星点般的凛冽光色,“我见过分堂呈来的黄金,用‘颇有来历’形容也不为过。若这些黄金被官府发现,不仅抚琴宫难逃一劫,只怕帝都内外都将迎来一片腥风血雨。”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是有吸引力,披香凝神望着身边侃侃而谈的姬玉赋,那抹被他噙在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几乎要让她看呆了去。忽见他对上自己的视线,她心尖突地漏跳一拍,听他温言笑道:“说起来,你们还记得当年宣平帝皇次子的谋逆大案么?”

皇次子一词迅速攫住了冯藏的耳朵,他瞪大眼:“宫主的意思是……莫非这个委托人与当年那桩谋逆案有关?”

“我已细查过黄金上镂刻的文字,正是皇次子宋哲的表字无误,而当年流通的黄金,底部刻印皆系出各流通地官府。所以……你说呢?”姬玉赋高深莫测的微笑仿佛就是答案。

对于披香而言,这桩谋逆案仅仅只是有所耳闻,至于黄金什么的她完全不明白。原本想着或许自己只是被谋逆案中的余孽抓做替死鬼,忽觉小臂一热,这才发现姬玉赋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瞳眸熠熠生辉,揶揄似的冲她撇了撇嘴角:“以为与你无关就可以开小差了?”

“唔。”走神被逮了个正着,披香蓦地红了脸,“反正我也听不懂啊,黄金啊、皇次子谋逆什么的……”话音刚落,脑门即被姬玉赋屈指弹了一记,他轻笑起来:“谋逆案发时你还没遇见我,这不怪你。可接下来我的话你要听好了——”

什么?披香无奈地瞧着自家师父,只听他一字一句既缓又重:

“从现在起,这桩十三年前的谋逆案便与你有关了。因为你收养的那对双胞胎,沉水止霜,正是宋哲之子。”

*****

“是,我们就是披香夫人的仆从,有什么事吗?”

时风馆大门内,面对眼前清瘦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沉水狐疑地瞥一眼身旁的弟弟。止霜心领神会,接过兄长的话头:“您是替端王府给披香夫人送信来的吗?现下披香夫人不在馆中,只能劳烦您将信交给我们,我们会负责转交披香夫人的。”

老者须发皆白,双眼紧盯着沉水止霜两人,一时并不言语,厚实的兜帽在寒风中无声翻动。止霜也有些纳闷了,与兄长交换过眼色,他侧身让出通道:“外面风大,老人家若是不嫌弃,请到里面暖暖身子吧。”

闻言,老者眼中有豁亮锐光一闪而逝,半晌才开口:“……多谢两位小兄弟。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如是说着,老者将兜帽拉下少许,朝隐蔽在黑暗中的身影隐约使了个眼色,然后拢了拢两幅宽大的袖管,跟在沉水止霜身后迈入庭院中。

双子不疑有他,恭恭敬敬将老者引入屋中,并端来滚热的茶水。老者解了风氅,撑着膝头在圆凳上坐下,也不言语,只四下打量起他们的起居室来。末了,老者哼笑一声,取过双子沏来的茶水,低头正要饮时,忽然沉声开口了:“……你二人,可是唤作沉水止霜?”

沉水闻言初是一愣,顿觉袖子被人狠狠一扯,扭头见止霜猛然上前一步,神情冷涩,一手已探入藏有贴身武器的袖笼中,似笑非笑道:“哼,就知道不是个送信的。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见少年郎一瞬杀机毕露,老者却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朕是何人?小兄弟,依你看朕是何人?可是心怀叵测的坏人哪?”

听得“朕”这个自称,沉水止霜都呆了一呆,又见老者一手据案一手支膝,双目炯炯有神,姿态也颇具王家威严,拇指根处那枚硕大的墨玉扳指,已足够证明持有者的尊贵身份。然而他两人都不曾见过皇帝,也无法确定这老者的真伪,谨慎起见,沉水拽着弟弟退开数步:“你是当今皇帝?那,你可有证据?”

“证据?你想要朕证明什么?”老者慢悠悠拈动胡须,面露欣慰之色,“若要知道朕这皇帝的身份是真是假,且随朕上一次朝,自会有文武百官向你们证明。”

沉水似有些撑不住:“就算你真是当今皇帝……”“就算是皇帝,夜访民宿也该讲究个礼数,先行道明来意吧?”倒是止霜把话接续了下去,一手叉腰将兄长护在身后,“陛下,请问您夤夜来访,有何贵干?”

“说得好,我宋家人要的就是这种气势!”面对止霜半是责问半是挑衅的态度,老者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抚掌喝彩起来。他笑眯眯地冲两人招招手:“哎,别躲得那么远么。过来过来,到朕这儿来坐着。”见两个孩子都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他摇头叹了口气,转而苦笑起来:“好好好,朕今天就实话实说。”

说着,老者再饮一口茶水,放下茶碗:“朕今天正是专程来见你二人的。披香夫人不在,倒也算是帮了朕一个大忙。”顿了顿,老者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采,“朕早先曾听人提起,哲儿故去前,府中一名通房丫环已怀有两个月余的身孕。虽然不知能否找到,但朕还是派人明察暗访,期望能寻回散落民间的皇室血脉。”

双子面面相觑一番,等着他接着说下去。老者笑了笑,继续道:“彼时久寻无果,所有音讯石沉大海,朕也就只得认了命……岂料十三年后的今天,竟能与你二人祖孙重逢,总算是老天垂怜我大济江山啊。”

望着老者隐含热泪的双眼,沉水鼻头有些发酸,止霜也抿紧了嘴唇,一时不知当说什么。

“我的孙儿们啊。”老者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同时朝两个孩子张开双臂,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抖了起来:“不在皇爷爷身边的这些年啊……你们过得还好吗?”

*****

双子是已故的……皇次子宋哲之子?

虽说已从双子口中听说过皇家子嗣这一身份,可就连他二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系出哪宗血脉。如今听姬玉赋这样一说,披香反倒有些担心起来:“那宋哲既被视作谋逆之臣,至今也未得朝廷正名,沉水止霜若是他的孩子,岂不要被视作反贼的余孽,格杀勿论?”

姬玉赋却是摇头,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背:“依我看来倒也未必,否则东宫哪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迎回那对孩子?而且……宣平帝疑心东宫也不是一两日的事,太子身边突然多出来两个男孩,对于眼线广布的宣平帝来说,又岂会不知?既然宣平帝未对此事多加责难,便足以说明他的态度,远不及朝廷文书字面上的那般苛刻。”

见披香犹有愁容,他又挂起笑脸,宽大手掌包握住她的柔荑:“别胡思乱想了,天下有哪个祖父不疼爱自己的孙儿呢?”

冯藏也暗自思索一番:“照这样说来,那段姓的委托者,很可能是对双胞胎身份知情的人咯?”

“这就不尽然了。”姬玉赋摸摸下巴,眼底掠过一道湛亮的雪光,“我倒觉着,这个人对双子的身份,或许是不知情的。但有一点我敢笃定——此人与当年宋哲谋逆一案,势必有所牵涉。而他手中持有的大量金银,弄不好,很可能就是当年宋哲起事时所筹集的军费。”

冯藏顿时面目也亮堂起来,撮唇吹了一声口哨:“宫主,这可是一条大鱼啊!”

“还用你说?”姬玉赋垂首嗤笑一记,指尖在手侧的方几上轻轻叩击,“如今咱们的关键一步,便是如何将这条大鱼引出来。冯藏,你有什么好法子么?”

冯藏嘿地一拍脑袋,随即瞄见姬玉赋狡黠的目光,一手指着他嚷嚷起来:“你这人可真是!既然咱们不知道这人身在何处,那当然就只得一个法子了呗!”说着视线转向他身旁的披香,“就是要辛苦咱们容姑娘了。”

“什么‘咱们’容姑娘。”不待披香开口,姬玉赋隔着方几一把揽过披香的脖颈,歪着身子将她摁进怀里,“祸儿是我的徒弟,你们这些个家伙若胆敢对她有所肖想,先问过我的刀再说!”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披香在心头无力叹气,抬袖推拒姬玉赋的胳膊:“姬玉赋你压住我头发了。”见对方微微一愣,果真松开了胳膊,她才长舒一口气,对冯藏亮出标志性的端庄笑靥:“冯大哥说的是什么法子,披香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