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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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天望分堂

作为抚琴宫门下最大的一处分支,天望分堂的地位举足轻重,因其坐落京城的特殊性,堂中统摄调度的事物也大多关涉机要。披香虽从未亲眼见识过,但彼时在宫中多多少少也曾耳闻。据说这处堂口最富传奇色彩的,便是它任谁也想不到的藏身之地——

跟随姬玉赋钻出地道口,暗夜下,周遭陌生的景致令披香陷入迷茫。借着手中油灯散发出的昏黄光晕,披香四下张望一番,依稀瞧见立在不远处一对线条流利、昂首翘尾的石兽。

“这里是……”她眨了眨眼,很快辨认出这些石兽的身份,“肃陵?”

姬玉赋闻言投来微微惊讶的目光:“不错。你来过?”

四百年前这片江山统治者的沉睡之地——肃陵,在皇帝入葬后不久即遭遇一场大地动,致使整座陵寝崩塌过半。两条事先预留可供出入的墓道,一条被巨大的落石封死,另一条则因积水而完全淹没。随着时代变迁王朝更迭,这座昔日的皇陵已然成为一片废墟,再也无人问津。

披香摇头笑道:“只是觉得这石兽的造型有些眼熟,谁知叫我给蒙对了。”话音刚落,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瞪圆了一双杏眸:“……等等,莫非这里就是天望分堂?”

“当然不是。”见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模样,姬玉赋扬唇轻笑一记,举步来到其中一尊石兽跟前,“不过,也离得不远了。”言说间,抬手拂过石兽的眼窝下缘,照那石质的鼻梁上一拍,再将兽口中一枚獠牙向下摁进牙槽,最后绕至兽尾,捏住尾根轻轻朝一侧旋动。

喀嚓,石兽圆滚滚的肚腹中传来机括开启的轻响,底座石板下随即扬起一线尘土,而后驮着上方的石兽缓缓向后挪开,现出一方漆黑幽深的入口。

待尘埃散去,姬玉赋支着双膝蹲下来,就着手中的油灯往入口内一照,蒙蒙光晕中,仅容一人通过的下行阶梯呈现眼前。他颇满意地一笑,扭头冲披香招招手:“过来吧,我们走。”

这条通道既窄且长,曲折蜿蜒不知所终,所幸因常年有人使用,两侧墙壁还算干净,否则当真要可惜了他二人这身外衣。姬玉赋一人拎着油灯在前头开道,披香默默紧随其后,纤巧五指被他牢牢攥在手中,任由他一面牵着自己一面辨别方向。

“早年祖师爷决定在此修筑分堂时,宫内上下一派反对之声。可那老头子倔得很,谁的意见也听不进,最后力排众议,敲定下来在这肃陵内建立分堂。”姬玉赋头也不回,用讲故事似的语调对披香笑道,“起先谁也不肯到天望分堂来,都说这陵寝之地鬼气森森,必要折人阳寿。谁知那年宫中有人叛逃,叛徒将宫中在天望部署堂口之事罗织一番,献媚朝廷。朝廷当即派军搜查,天望分堂一时危在旦夕。”

披香听得好奇:“后来可是这肃陵立了大功?”

姬玉赋欣慰地点点头:“那时天望分堂本没几个人,若真打起来,铁定要给朝廷一锅端。好在这肃陵乃一朝皇陵,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踏平的,当时的堂主便率领弟子与朝廷斗智斗勇,最后竟凭借肃陵内纷杂奇诡的地形,将来人统统困死其中。”

“可杀了官兵,朝廷岂会善罢甘休呢?”披香又问。

“这一点,当时那位堂主自然早有考量。”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师徒相处的模式,姬玉赋唇角勾着温柔笑影,耐心地解释下去,“早在察觉叛徒动向时,我便派人送信至天望分堂。堂主反应倒也迅速,命弟子在肃陵周遭散布流言,称‘擅扰肃帝清眠者必遣祸人间’。这样一来,便是官军想要大肆进攻,也得先问问附近的百姓愿意不愿意。”

能在各方纷繁往复的博弈中存留至今,足见这天望分堂选址此地百无一害。披香如是思忖着,借助前方昏黄的灯光,依稀瞥见姬玉赋稍稍侧过头来的轮廓。大约是见徒儿不再做声,姬玉赋低笑一记,柔声道:“累了?”

“没有,只是觉得……”披香扬起羽睫,昏暗中一双杏眸晶亮澄澈,“抚琴宫选址烟渚山,又设下诸般阵法,想来应是不想被人打扰。可自从我与楼夙前往宫中制香后,楼府必然已知晓抚琴宫所在之处,要继续维持神秘感怕是不容易。更何况……”

睹见姬玉赋认真聆听的模样,披香顿觉心底十二分愧疚:“更何况,楼夙与当今武林中人并非毫无关系,春天在闰锡的天下武馆时你不也瞧见了吗?我担心——”

“担心楼夙将抚琴宫所在告知江湖众人,陷抚琴宫于不利境地,从此永无宁日么?”将她的话接续下去,姬玉赋嘴边扯开个无所谓的淡笑,“在我确认你身份时,这些事我便已考虑好了。若真逼不得已走到这一步……来就来,又怎样?”

这话让披香的脸腾地红透了。好在光线昏暗,姬玉赋并未察觉到她的窘态,只继续说到:“我想楼夙也并非这般不识趣的人。虽说买卖未成,然与抚琴宫为敌,对他而言又有何好处?倒不如乖乖三缄其口,也省得日后麻烦。”

“是是,师父思虑周全,是徒儿杞人忧天了。”披香掩唇笑起来,却不防走在跟前的那个人突然停下,未及反应便当头撞上了他的背。“哎呀你怎么……”披香吃痛一声捂住脑门,只见他旋身面向她,屈指捏住她的下颌俯首凑近。温热的呼吸洒落面庞,披香瞪大双眼,正对上一双光焰灼灼的黑瞳。

姬玉赋的脸靠得太近,近到只消略低头就能给她一个吻。清朗俊逸的五官在眼前骤然放大,披香蓦地屏住呼吸,一时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就这么呆呆凝望着他——以及倒映在他瞳心的另一个自己。

那个吻并未落下,而是在她唇尖上一指处落停。眸底有一闪而逝的惊异,姬玉赋僵硬地稍稍直起些身子,拉开距离,制住她下巴的手却并未放松,拇指一寸寸抹过她的唇瓣。幽暗灯光重新笼上他的侧颜,那一双剪水黑瞳熠熠生辉:“……叫我‘姬玉赋’,我说过吧?下一次若再忘记,我便要给予惩罚了,祸儿。”

这话倒叫披香嘴角一抽,登时只觉好气又好笑:“喂你这个人!坚持师徒关系的人是你,现在不许我叫‘师父’的还是你。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做我师父啊?”

姬玉赋更是反常地低哼一记,抽回手就此扭过头去,也不答话,只径自闷声说道:“让你叫就叫,哪来这么多问题。除了我,天下还有谁敢做你的师父?”说着又不由分说拉起她,大步朝前走去,“走吧,就快到了。”

方才的旖旎气氛仿佛荡然无存,披香暗自腹诽:一大把年纪还那么任性,真是要不得啊……这样想着,指尖兀自触及被他抚摩过的下唇,心头不自觉漫上一股不安又甜蜜的期待。

自两人相认到现下也不过一天的时间,怎地觉得……姬玉赋有意无意间对她做出的举动,相较从前无端亲密了许多,连态度也莫名强硬起来了?是出于对她正式回归抚琴宫的欢迎呢,还是别的什么?……

垂眸,披香止住了思绪。人说最怕莫过自作多情,面对眼前这个人,她不敢再有所奢求。

所幸这份诡异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在通过一段弧度颇大的弯道后,呈现眼前的是一扇紧壑的铁门。姬玉赋终于肯撒开披香的手,抬指在门板上轻叩三记,笃、笃笃。一长两短的闷响在逼仄通道内幽幽回荡,不多时,只听门后传来喀嚓的机括声,一道狭长光束自逐渐开启的门缝间透出。

前来接引之人乃冯藏座下首徒,自是识得姬玉赋,对于宫主带来的人也不敢多加盘问。他一路恭恭敬敬领着两人至议事厅内,再奉上两杯香茶,即乖觉地退下。

虽说是初次来到天望分堂,然毕竟有姬玉赋这尊大佛在侧,披香收敛起好奇宝宝的习惯,规规矩矩端坐着,不时捧过茶碗小口啜饮。大约是接到了通禀,冯藏来得很快,秉承他人未到声先至的习性,脚尖刚迈进门槛便是一串大笑:“哈哈哈哈!方才听徒儿说宫主你带了个姑娘回来,这可真稀奇!快快快,让老子也瞧瞧是哪家的美人儿!”

“……嘴上还是那么不收敛,也不怕失了礼?”姬玉赋难得一本正经地教训人,直听得冯藏一愣一愣的,到了跟前,目光即转向他身边的面纱姑娘,紧接着万分惊诧地啊了一声:“这不是披香夫人吗!我说宫主,你怎么把她给弄来了!她可是、她可是咱们的——”

“标的物”仨字尚未脱口,姬玉赋慢悠悠搁下茶碗。“今天带她来正是为了那桩委托。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必要纠正你对她的称谓。”说着,他起身踱步绕到披香的圈椅后,双手撑在椅背上,以一个宛如将她护在怀中的姿势开口:“披香夫人只是个名号,她的真名叫做容祸兮,十二年前便已拜入抚琴宫门下,是我的嫡徒。所以……”

这消息着实冲击力十足,冯藏目瞪口呆,嘴张得老大:“所、所以?”

“委托作废,交易取消。”姬玉赋抬手在披香肩头一拍,下巴轻轻支在她的发顶,鸦黑的瞳子下清光闪烁:“以退还定金的名义找出那位段姓委托人,我要知道他为何欲置祸儿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