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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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前缘难断

巳时,楼夙的迎亲队伍抵达楼府东园,喧天的锣鼓声顿时让卧房内忙碌的命妇们慌了手脚。整理喜袍袖裙与凤冠的两名仆妇惊得撞在一处,玉钏珠翠哗啦啦撒了满地,险些要人仰马翻。一旁服侍的小仆们还不及偷笑,忽见房门啪地左右打开,甄氏风风火火地跨进来:

“快,动作快!新郎官已经到了!”她说着将掌中一只玲珑锦盒递来,“这是孝陵王妃特意叮嘱西域工匠为新妇打制的金铃,戴在身上可辟邪除恶。来来,还不快给香姑娘系上!”

近旁的仆妇赶紧接过,小心替披香拴在腰带上。两枚金铃玲珑可爱,披香稍稍挪动身子,金铃极是灵敏,伴随着动作发出晶晶脆响。披香迟疑片刻,捧起其中一枚金铃仔细端详。金铃用深红的丝线系住铃头,铃身圆润光亮,外壁上雕有细密盘曲的花纹,可谓精致绝伦了。

是错觉吗?披香歪头沉思……这花纹的式样,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时一名小仆推门来报:“钟恨芳钟先生到了!”

只听一阵熟悉的笑声自屋外而来,老者须发皆白,着一身深红袍服,满面春风得意地迈入卧房:“乖徒儿,老夫亲身来与你道喜了!”

“师尊。”披香起身盈盈一拜。钟恨芳笑着上前来,拉着她上下看过一番,喜袍鲜红如火,腰间金铃烁烁,颇满意地点头道:“这才像个女儿家的模样嘛。往日都放你自个儿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就怕你野惯了寻不着婆家……现下遇上楼二爷,总算是个能降得住你的。老夫放心了,哈哈哈!”

“徒儿不孝,叫师尊白操心了。”披香隔着面纱瞪去两眼,屋外忽地响起一声惊叫,定睛望去,一个小个子的姑娘从门后笑眯眯探出头来,竟是童儿。

“童儿!”披香惊喜,倒是门边两个女眷登时花容失色,一溜烟躲去老远,指着童儿背后颤巍巍惊叫:“老虎!”

话音未落,果真见一头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额老虎款步迈进屋门,屋中女眷立时砰咚又摔了好几个盘子。胆小的吓得不敢出气,胆大的直颤着嗓子呼喊:“谁来、谁来把它赶走!……”

“别怕别怕,这只是我家阿香姐姐养的大猫呀。”童儿眨眨眼,抬手抚摸小虎的脑袋,小虎舒服地拱拱她的手心,发出猫儿一般的咪呜声。

大猫进屋,披香甫见时也给吓了一跳,好在看到童儿与它亲昵,这才算回过神来,便蹲下身子伸开双臂,冲老虎轻声唤到:“小虎过来,还记得我吗?”

小虎抖抖耳朵,鼻头耸了耸,乌金似的眼中忽地一亮,立刻咪呜欢叫着朝披香小步跑去。甄氏也吓得满脸苍白,生怕那大虫对披香亮出獠牙,硬着头皮叫到:“快弄走,别让它靠近香姑娘!”

小虎压根就不理会其他人,直奔披香而去。如今它个头巨大,屋里也没一个人敢上去阻拦。它径自一头拱进披香怀里,又舔又蹭地撒娇,把整理妥的喜袍弄得一团乱,披香也开心地搂着它给它挠痒痒顺毛,一人一虎就地玩闹起来。

“钟先生,这……”甄氏白着脸望向钟恨芳,用眼神求助。

钟恨芳一努嘴,童儿乖觉地上前去拍拍小虎,正赖在地上要披香给揉肚皮的大猫,这才意犹未尽地翻身爬起来,嗷呜一声靠回童儿身边。

“好了,咱们继续留在这儿,甄夫人只怕要赶不上吉时了。”钟恨芳得意地一捋胡子,“童儿,带小虎随我出去罢。”

两人一虎扬长而去后,甄氏瞧见披香歪斜的衣襟,忍不住好气又好笑地一跺脚:“香姑娘的猫咪好不威风。”

披香亦是笑:“对不住二娘,披香也不知这小家伙今日跟来了……”

“得了得了,都快来不及了。”甄氏摇摇头,撸起袖管把腰一叉,“还不快给香姑娘重新打理打理!”

……

欢声喧嚣的东园外,楼婉拢起兜帽,罩住脸孔,穿过湿漉漉的晨雾,沿羊肠小道独自走进竹林深处。早有一名老者负手等在那里,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老者转头:

“铃铛交给她了?”

楼婉嘴角一动,笑意尚未及眼底便消失不见:“凭孝陵王妃的名头,他们断不敢拂了这份面子,自然是收下了。”

“那就好。”老者拈须,“此番幸得有姑娘相助,老夫等才能得偿所愿。只是……老夫尚有一问,想要请教姑娘。”

楼婉目不斜视,“何事?”

“今日成亲之人乃是姑娘的表兄,俗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姑娘坏人姻缘,且坏的还是自家兄弟的姻缘……”老者笑了一声,“不知当做何解?”

楼婉目光一沉,“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老者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只白皮信封,递给楼婉,“……既然如此,老夫就不打扰了。事成之后,姑娘可凭此信据前往长丰银庄支取银两,就此两清。”

待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竹林间,楼婉将信封翻过来,信皮面上一片干净,只在右下角落处印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高”字。疑惑间,远处忽然传来礼官尖利的唱报声:

“吉时到!起轿——”

*****

巳时初刻,楼夙的府邸内早已是欢笑如潮,主宾皆依次入席,只待新郎官将新娘子迎进门,婚宴便要正式开始了。今日的楼府可谓风光无限,太子亲自驾临楼府婚宴,连孝陵王妃也专程赶回来,府内一时名流齐聚,热闹非凡。

楼传盛引着太子迈进花厅,厅内众人早闻太子驾到,纷纷就地跪拜不敢造次。太子初是一愣,随即微笑着示意众人起身:“今日的主角可不是小王,出门在外,大家不必拘泥礼仪,快些平身就座吧。”

于是厅内响起一片整齐的“谢太子殿下”,宋旌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正要随楼传盛离去,肘上为人轻轻一触,侧首见楼昶俯身附耳过来:

“坐在左面第二桌的那两人,不曾向殿下行礼。”

宋旌颇兴味地挑眉,遂转眼看去。桌前有一人白裘乌衣,金簪束发,俊朗眉目间无波无澜云淡风轻,似万物皆难入眼。

瞳心猛缩,宋旌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想不到,竟会在此处再见到你。

他眼眸低垂,勉强抑下心底晦暗难明的情绪。

——自幼时一别至今,本以为或逾千年也再难相见,想不到……

“殿下?”楼昶素来敏锐,立时察觉有异,却见宋旌只淡淡地摇了摇头,勾动嘴角:“无妨,走吧。”

……

巳时二刻,喜轿终于抵达,府门前一片欢声雷动。楼夙利落地翻身下马,回头望见身后跟随落停的喜轿,不禁弯起嘴角。几名亲随上前来接过他掌中马鞭,将他引到喜轿前。喜轿左右,两名喜娘相视一笑,朝楼夙点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打起轿帘。

“阿香。”楼夙躬下身子,向暖香幽暗的轿内伸出手,展眉:“来。”

一只皎白柔荑轻轻分开垂帘,落在楼夙掌中。楼夙顿觉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反手扣住这五根玉指,略一用力,将他梦寐以求的新娘带出轿厢。

欢呼并着爆竹声一齐响彻耳畔。

披香站在喜轿外,面纱将所有人的面孔变得模糊,恍惚间连身边楼夙的身形也影影绰绰,除却指间的热度,一切皆要不甚明晰了。

此情此景,恍若隔世。

今日,终是要出嫁了罢。不再有幻梦,迷惑,不舍,失落,从此将有一人纳她入怀,全心全意呵护她,免去她与她的心一生颠簸流离之苦。

她悄悄扬起羽睫,面纱飘拂间,仿佛又看见站在小桃斋楼阁上的那个自己,摇摇欲坠。

而那个总是站在尽头,强大无匹的,足可断却她一切恐惧与忧伤的人。

那个将她买下、带她回宫、尽心抚育的,愿在寂静深夜唱着不擅长的儿歌,哄她入眠的人。

愿赠与她悲喜,爱憎,甘苦,令她如寻常女子一般生活的人……

已经离开了。

宾客们欢笑着簇拥上来。红纱飘拂,一步一步地,她随楼夙的牵引款款入内,直到他带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阿香,该拜天地啦。”

披香扬起眼眸,跟前并排坐着两名尊者,正是楼传盛与钟恨芳。两人笑意晏晏,正等着新人叩拜天地的时刻。

礼官拔高嗓门:“一拜天地!”

披香愣神,只觉楼夙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手,与她各执一团红绸,缓缓弯腰。

腰间的金铃晶晶作响,突然——“啪!”

黑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披香陡觉眼前一花,身子竟被人打横抱了起来。耳边炸开凄厉的尖叫:“香姑娘!香姑娘!……”随即是桌椅盆碗被撞倒的砰咚声。

她努力瞪大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两条胳膊紧紧箍住她的腰,带着她向一处飞速奔逃。

“有、有人抢亲!”几人气急败坏地吼到,“抓住他!快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