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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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白马(一)

永嘉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白马。

匈奴汉国镇东将军,王弥的得力部下曹嶷站在城垒的最高处,眺望着远处水波浩渺的大河。或许是一场夏季常见的暴雨即将来临,视野所及之处都是灰蒙蒙的云、灰蒙蒙的水汽,宽阔的河面望不到边。

白马县属于衮州濮阳国,县境内有大河上的重要渡口白马津,北与黎阳津隔河相望。此地居大河南北之要塞,不仅是行旅客商往来的重要南北通道,更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楚汉之胜负由此而分,袁曹之成败由此而决。

秦末群雄争锋时,郦食其说汉祖守白马之津,塞飞狐之口,以示诸侯,则天下知所归。白马津的重要地位可见一斑。其后,汉王刘邦遂使将军刘贾、卢绾领步卒两万,骑兵数百,渡白马津入楚地,断绝楚军粮道,由此而在楚汉对峙的局面中率先挥出了决定性的一击。而汉末时,统领冀青幽并四州的强大军阀袁绍也是在黎阳汇聚大军,企图于此处挥师南下。为保障主力渡河,袁绍先令大将颜良攻打驻守白马的东郡太守刘延。曹公得知白马受袭的消息后,亲率亲骑北上迎击。关羽、张辽为曹军先锋急趋白马坡,先后阵斩袁军大将颜良、文丑,遂使战局重新陷入胶着,引发了后来底定北方大势的官渡之战。

而在永嘉二年,白马除了扼守大河的作用之外,还成了隔绝困守兖州的东海王与洛阳朝廷联系的要隘。石勒渡河南下之后,先以麾下大将逯明率精锐镇守此地。因为白马县城狭小,难以屯兵,因此逯明还特地在白马山脚下修筑了军垒,大言不惭地以“逯明垒”名之。后来中原战局渐渐向有益于石勒的方向发展,需要攻城略地的方向越来越多,石勒便调动逯明开往前线作战,而将守把白马的任务交给了盟友王弥。于是王弥令重将曹嶷率军五千据守,又遣徐邈、高粱二将为副手。

但曹嶷本人并不乐意接受这个任命。以他的眼光,自然能分辨出对自己的任命其实源于石勒在暗中推波助澜。投效匈奴汉国之前,曹嶷的身份本是王弥的左长史,不仅在战场上屡战屡胜,而且也直接策划王弥军所有的作战计划。将曹嶷从王弥的行军序列中独立出来以后,貌似使曹嶷所部获得独当一面的资格,扩张了王弥所部的势力范围;其实却在整体上削弱了王弥所部的独立性,使之不得不紧随石勒行动。

那石勒擅于诡诈,可是却瞒不了我!曹嶷恨恨地想到这里,重重地咳了口浓痰,将之猛地向营垒下方吐出去。曹嶷现在所处的,就是那座逯明垒了,因为对石勒满怀警惕,连带着曹嶷对石勒部下的逯明也没有半点好感,因此进驻白马以来,他已经几次试图将大军驻扎所在迁移回白马县城去。

但这个想法在半个月前被曹嶷彻底打消,皆因幽冀二州的朝廷大军终于动了。

早在石勒、王弥、刘灵等巨寇会合兵力、纵横中原的时候,一众巨寇就已经料到朝廷迟早会动用幽冀二州最后的机动兵力。所以即便大军游动作战,却始终留有相当的力量扼守后方。在东面,考虑到大河下游路途遥远不说,山地河流交错的复杂地形也非骑兵用武之地,因此无须太过防备;在中线,主要沿着巨野、城阳、句阳一线布置了数量极多的新募兵力,依托大泽、雷泽、菏泽一带的低洼湖泽地形防御;相比起来,倒是西线的延津、棘津、文石津、白马津等渡口最是要紧,俱都重兵布防。

曹嶷所守卫的白马,便是这道由东至西绵延千里的防线上极重要的一环。自从得知幽冀兵马出动以后,曹嶷征发了左近数十里范围内的全部民夫,没日没夜地加固营垒,将这座不久前还被他厌恶的营垒变成了一座难攻不落的要塞:

营垒的墙体被加高了三尺,加宽了两尺,墙上密布雉堞,南北两座营门外另筑起厚六尺高五尺的羊马墙;营垒以外的树林被完全伐尽,木料被拖回来,在营垒里竖起了几处高大的望楼,这样一来,由此地到大河对岸的黎阳津,任何动静都可以一览无余;营垒西面的白马山上立了一座小寨,与本部形成犄角相望之势;营垒里还紧急挖了几个地窖,用来储藏这阵子搜刮来的粮食物资。

曹嶷环视着这座营垒,不禁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夏季大河涨水,水流既宽且急,有如此坚固堡垒为依托,足以牢牢控制渡口,晋军纵有百万之众,也只能徒呼奈何……嘿嘿,兖州俱在王大将军之手,倒正好坐看那个巧言令色的羯人何时拿下洛阳!

一名小校快步跑到曹嶷身旁:“曹将军,徐将军叫你赶紧来望楼!”

徐邈是曹嶷的副手,他遣人这般来唤曹嶷,其实有些失礼。不过,王弥的部属数量几乎是在近半年里疯狂膨胀起来的,各种将军校尉封了好几百人,只为了便于指挥而已,平时彼此依旧呼来喝去,没谁将阶级序列当回事。因此曹嶷也不在乎,点了点头:“我这就去!”

转过身,他又吩咐:“穆校尉,你跟我来。”

平北将军陆遥率领大军从幽州南下,先往信都拜会了许久不曾公开露面的冀州刺史丁绍,随后往广宗汇合乞活军和冀州地方驻军。但他们并没有急于渡河,反而分兵四出,大举清剿藏匿在各处穷林大泽中的河北群盗余部。河北群盗与冀州军拉锯作战一年以后,主力在石勒率领下突入中原。留在冀州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由率部断后的石勒麾下将领、“十八骑”之一的赵鹿率领着到处躲藏,偶尔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补充军资。这种杂兵如何是幽州精锐的对手?顷刻间就被杀得人头滚滚,剩下的狂奔逃窜,许多人便用羊皮吹胀了做成筏子,渡过大河往南来投奔到曹嶷这里。

这穆校尉就是十几天前逃到白马营垒的贼寇之一。当时他们全伙共有一百多人,半夜里从黎阳津旁的小河岔里下水,好不容易才避过了守军耳目,却被激流冲散了许多,最后能够踏上南岸的只有四五十人。

经过白马垒的守军盘查,他们对各路盗匪头目的外号、姓名、特征都很熟悉,确实是河北群盗的余部。但曹嶷和石勒本就不是一路,当然不会轻易接受这些人,于是毫不留情地褫夺了他们的武器,将之看押在营垒里。唯独这穆校尉身手出众、而且也很机敏,得到了随侍在曹嶷身边的机会。

曹嶷和穆校尉两人来到望楼,但见楼里上下人等都在紧张地向大河北岸张望。徐邈年纪大了眼神不行,怎也看不清,只能拧着灰白的胡须发急。眼看曹嶷到此,他连忙迎上来:“老曹,你来看看,对岸的情况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