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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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长夜未央(下)

当那团嫣红如火的身影闯入视线时,姬玉赋只是稍稍愣了愣。

这一次她没有戴面纱,皎洁月华在头顶浮云掠开的一刻倾泻而下,她的面容清晰不二地映入眼帘。那双犹如从深谷溪涧中捧出的琥珀瞳子,一瞬间盈|满了愕然、疑惑,以及细若游丝的隐痛。微微开启的红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底仍是被几粒贝齿衔住,静默无话。

她的美向来都是这般惊天彻地,他知道。对面持剑而立的年轻武官出神地望着她,仿佛已忘记了自己尚且置身战场,连一旁正拽着自己的卫檀衣也露出诧异之色。她的现身就像一只拂乱棋局的手,将他即将落子的致命一击于顷刻间阻断。

“祸兮快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卫檀衣。

姬玉赋不由又想扯出个苦笑。卫檀衣到底是了解自己的,并且,也从未真正放下过对身边人的关切——他是在担心,若不抢先喝出那红衣女子的真实名讳,自己便会赶在揭破这层纸之前出手杀了她么?

是了,姬玉赋可以假装未曾识出披香夫人的真相,可卫檀衣却不能。十余年的相处令姬玉赋笃定,这名长徒比任何一人更在意抚琴宫,也比任何一人更看重……所谓的“家人”。

若披香夫人不肯自揭面目,能在最后一刻阻止自己的,便只有卫檀衣了。

这样自私的师父,该说是天下绝无仅有了吧?姬玉赋在心底默默自嘲起来,视线重新扫向不远处的红衣女子。

披香夫人。也是抚琴宫宫主曾经的爱徒,容祸兮。

而那边厢,披香却被这记当头厉喝惊得面色一白,脚步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没有听错吧?卫檀衣他、他方才叫自己什么?

那本不可以被轻易呼唤的、有如禁忌降世般的名讳,居然让他在这个最不应该的关头叫出口来……还是当着姬玉赋和韩如诩的面。披香陡觉喉头阵阵发紧,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恍惚间连退数步,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竟向后仰面跌了下去!

“小心!”

韩如诩大叫的同时就要飞身来救,却见一条白影闪电般掠下屋檐,正是卫檀衣。他身形飘忽如鬼魅,还未及让旁人看清,一扑一纵间精准地截住半空中的披香夫人,托着她的腰身稳稳当当落在地面。

眼见美人安然落地,韩如诩也急忙追下中庭来。一句“夫人没事吧”还未问出口,他忽然注意到卫檀衣正环着披香夫人的腰,披香夫人则是双臂勾着他的脖子,现出一截线条姣好的藕臂,那姿态似小鸟依人柔弱无骨,如此暧昧情状,生生要叫旁人看了脸红。

两人间流转着的诡异气息让韩如诩把话憋回肚子里,心中却不自然地沮丧起来。就在这时,姬玉赋终于轻飘飘落地,他走到一旁,厚重的大氅在身侧收拢。借着稀薄雪光,隐约可辨出他脸上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观众到齐,那么好戏可以开场了?

目光瞟过怀中女子的面庞,卫檀衣轻挑唇角,果然睹见她瞳子下亮闪闪的光晕……好在,这对师兄妹间早有默契。他故意板起脸:“毛毛躁躁,还不下去?”

披香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她是真被吓了一跳,虽不至到腿脚发软的程度,然而比起面对如今这个情况,反倒是赖在卫檀衣身边更方便。于是她撇了撇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样低下头,双脚落地身子却仍旧靠在卫檀衣怀中:“你……又欺负我。”

这话让在场三个男人各自现出古怪之色。韩如诩的沮丧失落越发明显:他们、他们不是昨天才认识么?怎么还跟老相好似的搂在一起?卫檀衣则是突然摸不清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危险地半眯起眼,预备随时从她未知的恶作剧里脱身。

姬玉赋还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淡定表情,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出卖了他的不平静。

干瞪着披香夫人和卫檀衣说悄悄话,那宛如小情人间的亲密作态,简直要叫韩如诩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你们……”这回轮到他欲言又止了。虽说他是属意披香夫人,虽说搂着披香夫人的家伙是自己的死对头——可归根结底这还是人家的私事,妄加评论或者横插一脚什么的,正直的韩大人当真做不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韩如诩心里不舒坦也是事实。他从未对任何一人像对披香夫人这般用心仔细,也从未这样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姑娘的情意……岂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人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纵使她的如花笑靥倾国倾城,却没有一朵是为他而绽放的。

“好了,三更半夜的穿这么点就出来也不怕着凉,快回房里去。”谈话似乎是告一段落了,卫檀衣颇宠溺地轻轻推了披香夫人一把。后者闻言掩唇笑起来,冲卫檀衣眨眨眼:“多年未见,何妨到我房中一叙?我们点上一支香,好好说上一整晚。”

见她拎着裙摆登上楼梯,被邀请的卫檀衣丝毫没有动静,倒是一旁的姬玉赋低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迈腿追了上去。望着黑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角,卫檀衣收回视线慢腾腾旋过身来,低垂的眼帘下依稀浮现出释然的笑意。

……这样,可算作是原谅我了?师妹。

*****

火盆内上好的木碳持续散发着热力,几枚埋在灰烬下的香丸,此刻正弥漫出沁人心脾的幽香。冷风随着来人的入内钻进房中,桌上灯烛的焰苗一阵乱晃,很快又归于平静。披香取过搭在床头的貂裘披上,然后在梳妆镜前坐了下来。

镜中映出她雪白的面庞,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有些发紫。她深深吐纳一息,无声阖上眼帘。再次睁开时,一身黑衣的姬玉赋已然立在她的身后。他摘下兜帽,现出披香记忆中熟悉的俊逸轮廓,窨黑的眼底仿佛藏着一汪深潭,只是已不见了方才那般晦暗复杂的光色。

他没有给她迟疑的时间,到底还是这样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跟进来,想做什么?”披香既不抬头也不回身,甚至连通过镜中看他一眼的意思也没有,“我可没邀请你。”

姬玉赋倒是不以为忤。他的目光自她披散的乌黑长发寸寸挪移,最终落在镜中人倔强隐忍的面容上。到底是许多年不见……不,并非未曾晤面。彼时在抚琴宫后山的黑龙潭前,他也曾失礼地掀起她的面纱,擅自将她的模样摄入眼中。与幼时就已十分完美的轮廓相较,现在的她在五官上并无太大变化——应当说,就仿佛紧闭的花骨朵绽放开来那样,从一名青涩纯真的少女,彻底完成了向女人的蜕变。

只是,从前那般傲物凌人的势焰消失了,她的气质转而变得柔和清婉,就像春日暖阳所映照着的一池碧波。视线描摹过她的眉眼,姬玉赋仔细审度着。不得不说,这样的改变是他所乐见的,可与此同时,他也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这些年,你……”话开了个头,却不知怎样接续下去。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双肩缓缓沉下,脸上现出莫名的哀戚:“……你,过得还好吗?”

披香收紧了袖笼下的十指。若非全力自控,她只怕自己当下就要扭身过去给他一拳。

“你也看到了,现在的我是披香夫人,大济第一制香师。”她半是不屑半是怒地笑了,“依仗着楼家这么棵大树,又有一门靠得住的手艺,我怎会过得不好?”

姬玉赋却突然上前半步,伸手握住她的双肩,硬生生将她扳转过来面对自己。不料即便如此,披香依旧低垂着眼眸不肯看他。

“我问的是祸兮。”他一字一字说着,声调陡然提高,语间莫名的焦躁暴露无遗:“抬起头来!”

披香不理会,纤秀的脖颈反倒压得更低了。这样无作为的逆反竟然令姬玉赋动了真怒,他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扬起脸庞与他对视:“容祸兮!”

那双终于与他视线相接的琥珀眸子里,此刻满是泪水。她绷紧嘴角绷紧神经,不让自己的脆弱与怨愤泄露分毫,只勉强地启唇:“……请宫主,叫我披香夫人。”

是了。她是披香夫人,是早已过惯了独善其身的生活的披香夫人,是无需谁来嘘寒问暖就可以自行治愈伤疤的披香夫人,而非那个骄纵任性恣意妄为,永远不知天高地厚的容祸兮——她甚至但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叫过这个名字。

姬玉赋的瞳心骤然一缩,手上却并未放开她。

“在我正式承认之前,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你都是我的徒弟容祸兮。”稍稍敛下浑身因动怒而放出的强大气场,他放柔了嗓音,“你想做披香夫人我不拦你,但你仍是抚琴宫之人。按照宫中规矩,未通过出师任务获得认可的弟子,必须跟随原师父继续修行,直到通过任务考核,方可自立门户。”

顿了顿,他的手指从下颔滑至她肩头的一缕散发,轻巧撩动,青丝随之缠入指间。他一寸寸抽回手来,眼看着发丝如乌云般无声飘落,嘴角扬起一抹她从未见过的、轻狂邪气的笑影。

“还差得远呢,祸儿。”姬玉赋如是说着,唇边笑意更盛,“不想承认也不行……或许,你一辈子也无法从我这里出师。”

这话让一直强自忍耐的披香终于忍无可忍。她用力拭去眼泪,霍然起身,倔强的眸光不避不闪撞入他的深黑眼瞳里。那瞳仁之中仿佛深藏着一眼漩涡,十年前起便令她不可自拔,可如今,她决定要试图来一次奋力抵抗。

“……姬玉赋,你以为你是谁?”她咬字既缓且重,就这样昂头逼近他的面庞。

然后,翻腕就是一巴掌,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