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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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悬瓮(上)

这一行人策马奔走如飞,眨眼的功夫就出了晋阳西门,沿着晋水岸边一路往西。

晋水乃是并州知名的河流。春秋时智伯引韩、魏两家攻赵,曾遏晋水以灌晋阳,因而将晋水分为南北两路。北路即智氏所挖掘的人工渠道,沿途灌溉田亩,由晋阳北面流入后穿城而过,自西南角出城注入汾水。南路则沿着晋阳城南流过,最终也注入汾水。这条河流可算是晋阳的要害,无论在军事上还是经济上都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刘琨一行人沿河上溯,地势渐行渐高,往晋水源头的悬瓮山方向去。《山海经》中有云:“悬瓮之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其兽多闾麋,晋水出焉。”说的就是这座大山。

悬瓮山上多嶙峋怪石,山路崎岖。刘琨一马当先疾行至此,不得不按辔缓缓前进,速度慢了下来。从骑们这才稍稍赶近。

陆遥靠近王修,向前方使了个眼色问道:“子豪兄,主公这是……”

王修露出一脸苦笑:“吾亦不知。原本他好好地在府中批阅公文,突然起身作啸,然后就纵马直奔这里来了。”

陆遥又看看其余几名从骑。

越石公著名的随从亲卫以林简为首,号称“中山十六骑”。经历前次血战之后,战死七人之多。剩余九人尽数在此,陆遥都认得。面对陆遥的询问眼神他们也都摇头,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悬瓮山的山巅有一块极其巨大的岩石,高有十余丈,周围几达四十丈,远远望去,形如水瓮颠覆而置。悬瓮山以此得名。刘琨奔行至此,前方再无路可通。众人皆以为他要拨马回头,于是纷纷勒缰带马,将胯下战马带到山路两旁,为他腾出路来。谁知刘琨犹豫了片刻,突然甩蹬下马,迈步往山巅巨岩登攀而上。

从骑一片纷乱,众人也慌忙下马。

刘琨三两个箭步就跃过小半路途,回头看到众人忙乱,徐徐道:“尔等且在此歇息。陆遥,你随我来。”

陆遥只得在众人瞩目之下,紧随刘琨而去。

这形若悬瓮的巨岩整块成型,极其陡峭。刘琨健步如飞,恍如闲庭信步,毫不费力。陆遥却攀爬的颇有些狼狈。

待到好不容易登顶,只见四面空廓,一览无余。晋阳城仿佛棋坪,城中往来人丁如蚁,尽收眼底。刘琨傲然立于山巅最高处,双手负肩,向东眺望。他的身形本就挺拔如苍松翠柏,山风吹拂之下,衣袍飘飞若舞,更显得望之仿佛神仙中人。

陆遥心中微有些惴惴,实不知刘琨唤自己何事,于是不敢多言,只在身后侍立。

转眼间,夕阳渐渐西沉,天色渐渐昏暗。

陆遥眼角里闪过王修在巨岩下挥手,不断给自己打手势,意思是赶紧劝主公下来吧,该回城了。

陆遥露出一脸苦色,摇了摇头:我不方便说话。

接着中山十六骑的熟人们便一起挥手顿足,连连求恳。

陆遥无奈,只得轻轻咳了一声。

刘琨忽然问道:“陆遥,你觉得晋阳这地方怎么样?”

晋阳自然是千古雄城。春秋时赵简子令家臣董安筑城于悬瓮之东、晋水以北,即晋阳城也。此后先为赵国都城,拒塞秦人,奠定七国雄长的基业;又为先秦太原郡治、汉初代国都城所在,素为重镇。

而陆遥更知道,晋阳的辉煌尚未到来:在此后的千载时光里,晋阳为前秦国都、东魏下都、北齐别都、唐北京、武周北都、前晋国都、后唐西京、后晋北京、后汉北京、北汉国都,直到二十世纪中叶,当时的军阀阎某据守于此,还使得开国元帅一度束手无策……这晋阳,真不愧是北国龙气所在,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在此演出了一场场壮烈诗篇!

于是陆遥稍作斟酌,回答道:“晋阳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根本。此乃形胜之所,兵家用武之地。”

这个回答显然令刘琨非常满意。他点了点头:“道明,年前我初到并州,驻军壶关,闻得胡人攻陷河东、河内,幕府众臣僚皆震骇不已,提议撤往冀州者有之,驻守上党者有之。唯有陆道明你力排众议,倡言北上晋阳,与吾相合。”

陆遥躬身道:“末将久在边陲,遂有一得之愚。”

这句话源自于韩信向李左车求教攻略燕、齐之策时,李左车的回答:“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陆遥将自己比作了李左车,而将刘琨比作汉初三杰中的韩信,算是小小的阿谀。巧的是李左车封号“广武君”,与刘琨的广武侯只差一字尔。

刘琨哈哈大笑,指着前方的晋阳道:“自赵简子筑晋阳至今,虽经历代修缮,仍显狭促不堪用兵。近来胡人肆虐,各郡县多有流民逃亡至此,据有司统计,拣选可得青壮万人。我意欲顺水推舟,集中并州丁口于此,然后征发民夫兴修晋阳大城!”

他招手令陆遥近前,又比划着远处晋阳的地势:“你看,吾意欲由彼处至此处,版筑城池……这一段可以依托地势,到那里,折而向东,沿着汾水修建,全部城墙都高四丈、总计周回二十七里!若是施工顺利,到了夏秋之交便可初见规模,至多到明年,定能完工!”

刘琨神采飞扬地述说着自己的规划,英武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

“此城完工之后,晋阳外有四塞之固、内有城池之险,从此就再不惧匈奴来袭,堪称金城汤池了!以此为基业,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匈奴其为沼乎!哈哈,道明以为如何?”他大力拍着陆遥的肩膀,几乎让陆遥为之趔趄。

陆遥仔细揣摩着刘琨规划中的晋阳大城,又想了片刻:“晋阳系我军根本所在,修筑大城势在必行。只是……”

他躬身道:“还望主公恕我直言。”

刘琨挥手道:“只管讲来。”

陆遥道:“晋阳大城的营建乃是大事,即使动用目前所有民夫,依然稍显不足,再加上介休、中都、隰城、祁县等地需要另外修缮,似乎已将所能调动的人力物力尽数集中在太原一郡……万一战端再起,会不会因而少了些周旋进退的余地?

介休、中都、隰城、祁县,这四座城池是晋军在太原国南部重要的支撑点。四城彼此呼应,一方面制压雀鼠谷、统军川对面的匈奴河东军力,另一方面又足以控制离石的匈奴单于庭经丰水谷地进入太原盆地的道路。这几处,都是必须大加修缮、并且派遣相当兵力驻守的要地。

陆遥自升任牙门将军之后,得以更多地参预机密,因而知道仅仅这四座城池的建设,就已占用了大量资源。而现在,刘琨又打算再次征发民力,陆遥对此实在无意赞成。

陆遥并非不知道晋阳的战略意义,然而,过分地执着于区区太原国,是否也是史籍记载中刘琨最终失败的原因之一呢?在陆遥所熟悉的那个历史上,刘琨正是汲汲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反倒屡次将战场的主动权让给了匈奴,在战争之中,往往陷入“寇盗互来掩袭,恒以城门为战场”的境地。而最终,晋阳一旦失守,整个并州的防御体系也就此崩溃。

他深深施礼道:“主公,晋阳的意义非仅一座难攻不落的坚城。更重要的是,我们以晋阳为屏障,就可以放手经营并州北部的雁门新兴诸郡,甚至代郡五原等地。以末将愚见,晋阳城池眼前只需稍稍整治即可,尽快抚定北部各郡,统合实力才是当务之急。”

这番话一出,陆遥心中就暗自后悔。史书上的刘琨据守晋阳孤城十载,却战事不利,最终沦亡于小人之手,故而自己忍不住提醒一句。但刘琨极有主见,是那种一旦计议已决便不容他人置喙的人,说他略有些刚愎自矜也不为过;自己偏偏对他的得意设想大加议论,等于是在直斥其非,自认为比他更加高明了。

果然,听得陆遥这般说,刘琨的脸色便有几分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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