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雕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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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夏亚灵蝶

吾徒阿香亲启。

自汝出谷至今,两岁有余。月前为师祭春,尝闻人道,“披香夫人者,治香之奇葩也,其艺高绝,济中无人能出其右。一香易之以金,得而嗅之,其味若霜寒还暖,浊云见日,妙不可言”。

得闻此言,乃知汝已足可自给,播芳天下,余心甚慰。望恪守制香之德,勿行恶事,切之慎之。

另,花朝将至,不若携沉水、止霜归而同游。

钟恨芳字。

……

披香的眉心悄然敛拢,旋即又舒展,嘴边却始终噙着一丝莞尔。

“老家伙……”她抿唇轻笑:不就是想叫我与沉水止霜回去,陪你出谷踏青么?写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不害臊,我自个儿还觉着脸红呢。

楼传盛抚须笑道:“一个多月前你师尊还来过信,寥寥几句,几乎字字不离你这个徒儿。唉呀真是,明明就舍不得放出谷来,倒不如召回去好生带着。呵呵呵……”

披香将信笺轻巧叠起,收进袖笼里:“什么舍不得,师尊他就是个爱念叨人的性子,从前在谷里的时候就常说,什么‘记不住这本香谱,日后出去要怎的见人’,‘连个炉子也不会挑?外面的主顾可没师尊我这么好打发’……好了,现在如他所愿了。好不容易离开了缭香谷,他倒又想叫我回去?这老头子可真难伺候。”

“哈哈哈,莫要与你师尊置气才是,他就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楼传盛重新摆弄起面前的茶具来,“说起来,你尚未出谷前,他还与我提到你的婚嫁之事。”

“咦?”披香嘴角一撇,“婚嫁?”这老头子想做甚?

“是啊,说是绝对不能找个不懂香的人把你塞过去。要实在找不着,不嫁便是了。那时我还笑他小气,徒弟好固然是不错的,可要耽误了徒弟的终身大事,他这个做师父的,就是大大的罪过了。”楼传盛笑颜慈祥,手里亦不停下。

披香安静地瞧着他分茶叶,忽见他抬起头,神色颇有些得意地问:“披香啊,你觉着我家的那小子如何?”

那小子?披香嘴角再一抽:“老爷指的莫不是……二、二公子?”

楼传盛笑起来:“正是正是。我与你师尊也算得莫逆之交了,否则他大约也不放心将你送到楼家来。这两年你与夙儿虽说不上朝夕相处,但说亲近总是不错的。夙儿那孩子是个闷葫芦,心里有了人也憋着不说,我们做爹娘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所以啊,披香……”顿了顿,楼传盛放下手里的茶具,双手交握坐正了身子:“你可愿嫁给夙儿,做我楼家的媳妇?”

丁零。

窗外的檐角下,一枚铜铃忽地晃荡起来,发出铮然脆响。

楼传盛瞥一眼那铜铃的状况,再转看披香。这姑娘低头不语,只罩在面前的素色轻纱无风自动,纱下紧抿的唇线隐然可见。

“……唉,只怕还是不足够啊。”楼传盛喟然抚须,“你与夙儿有缘,是缘未到罢?”

大约,真是缘未到罢。披香默念着这几个字,心里不自觉淌开一股酸涩难言的滋味。

她与楼夙是真正亲近的,在楼夙面前,她可除下面纱,而不必担心自己会伤到他。自持强悍心力之人,晾她周身诸般冤魂妖灵缠绕不绝,也无计可施,无从下手。沉水、止霜亦然,那两个孩子虽尚且年幼,定力却是十分惊人的。想来从前那些因她而死的人们,无一不是难以把持自我,或自戕,或害人,终究不得善了。

而放眼如今世间,又有几人不会为她的容颜所迷惑?

师尊嘱咐她不可撩起面纱,倒是为民着想了。她心中如是想着,嘴边渐渐浮起一丝自嘲的痕迹。

所以她与楼夙,应是缘分未到。

陡然间,脑中掠过一条清俊挺拔的墨色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曾在十二年前的闹市上以黄金买下她,将她带入抚琴宫抚养;曾在十年前的暖玉堂中与她争执难下,最后拂袖离去,闭关不出,而她潜逃出宫,一去无回;曾在八年前的小桃斋内揭开她的伪装,买她入手。最后,她赠他竭尽全力的一刺……

流光斗转,及至一个半月前,与他再次相逢在渡船之上。

披香狠狠闭了闭眼,掀开羽睫,使劲盯着手边的薄瓷茶盏。洁白的釉色与薄脆的质地,手指搁在盏边,足可透光而见影,若以指甲敲在边沿上,则能听见杯身发出的清泠脆响。

一定是了。她纳息吐气——必是她与楼夙的缘分未到,她可以等。

所以,“老爷。”她缓缓昂首,“披香会慎重考虑此事。”

楼传盛挑眉:“如此说来,我家夙儿还能入得披香的法眼了?”

“二公子人品上佳,才情横溢,是不可多得的夫婿人选。”披香淡淡答道。

“这种话,本该由我与你师尊讨论才是。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唉……说到底还得看你自个儿的意思。”楼传盛苦笑着摇头:“……披香啊,还是早些回缭香谷去看看他,刀子嘴敌不过豆腐心,你师尊是个好师父。”

披香颔首,再拜:“是,披香知晓了。”

直到翌日清晨,沉水止霜兄弟俩才出现。两人并无解释昨日一整晚去向的打算,面上安之若素,仍旧有条不紊地伺候披香起身更衣,也照常将有擅闯香闺之恶习的楼二公子挡在门外。

不同的是,这回跟来的还有楼婉,婉姑娘。

听见止霜第三次前来请示是否能让婉姑娘进屋时,披香雷打不动地丢下俩字:“不允。”

“是。”止霜笑嘻嘻地退出屋门逐客去。

沉水将最后一盆净水奉到披香手边,“香妞儿,可需再添热水?”

“不必了,又不是沐浴。”披香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丝巾浸入水中浣洗。

自幼时她便有晨起净身的习惯,以温热的净水擦拭周身。并且这项工序,绝不轻易让外人接触。在抚琴宫中她自己动手,后来到了缭香谷,便交由双胞胎兄弟完成。

沉水定定盯着她小臂与裸【嗯】背上渐次褪去的扭曲纹路,眼中无波无浪。

“这次纹路消去的时间,似乎比上一回长了许多。”待她重新穿上衣裳后,沉水说道,“原以为会更短些才是,是昨日你踩上伏虎木的原因吗?”

披香嗯了一声,将胸前的衣衽敛妥,又道:“恐怕不止。”

沉水有些吃惊地扬起眼:“不止?”

“每次这些花纹浮出身体,乃是因为我解放咒缚,为恶灵鬼魂开启通道。你不妨想想,除了对付伏虎木的神性之外,近段日子里,我还在何处使用了这种能力?”披香语间波澜不惊,神色亦是安然。

沉水略一回忆,想起沉翠苑内所遭遇的诸般物事,立时明了。

“那个趁夜摸进你屋内的女人?”他压低嗓音,脸上现出莫名狠厉的笑意:“原来如此,我就说她的脸为何会扭曲成那副模样……当时只说她见着了不洁之物,吓破了胆死去,原来是你做的手脚。”

“我可没做什么手脚。”披香懒洋洋地勾动唇角,任沉水将外衣披上身,“谁知道那些图谋不轨的小人,想要对我做什么呢?解开咒缚,不过是为着自保,而那姑娘会当场吓死,反倒在我意料之外了。”

“你在那个时候解放了咒缚,怪不得。”沉水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点点头,“伏虎木对这种不洁的气息太过敏感,昨儿个想必被它整治得很疼吧?”

披香却是笑着哼道:“伏虎木算什么,岂不知你家主人我的身上,背负着怎样盛大的罪孽和血债吗?”

无论神性如何强大,伏虎木其物,也不过是无生命无情感的存在罢了。

挽起长发,别上玳瑁簪,落下素纱,披香扶着案边施施然起身:

“让二公子与婉姑娘久等了,请他们进来吧。”

*****

两日后。烟渚山,抚琴宫。

“宫主并未发出驳回的命令,你等照此办理即是。”

裴少音将早已拟妥的手令递给面前一名弟子,一手扶起案头散落的书卷:“日后若再有针对披香夫人的刺杀,一律给我回绝,无须上呈内宫。另外,让枫回他们不必躁进,探听到任何有关披香夫人的消息,立刻回报,不得迁延。”

“是,弟子这就前往办理!”

待一众闲人退出室内,裴少音才缓缓挺直背脊,伸了个懒腰。

自三日前得知有人欲夺披香夫人的性命,裴少音便不敢放松精神。那句“属意披香夫人”虽是玩笑话,可无论真的或是假的,他都得把功夫做足了。要是一个失手丢了披香夫人的命,哼……若日后叫宫主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恐怕,他裴少音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是,他也想一口气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可是不行。

须知在这抚琴宫中,“容祸兮”三个字,等同于最大的禁忌。当年容祸兮所住的香虚阁,自她离宫下山之后闲置已久,姬玉赋不允人随意出入,也无将之改建的打算。本以为这次姬玉赋让那位湘公主住进阁子里,好歹是个看开往事的信号,想不到……

想不到,正主竟然也同时出现了。

不仅如此,容祸兮似乎也并无再度回到抚琴宫的打算。

“唉呀呀这可真是……”麻烦透顶了。

这头的事折腾清楚了,接下来,他还得去一趟素问楼,安抚安抚那位莫名窝火的顾三宫主。

然前脚尚未迈出楼门,就见一名弟子匆匆来禀:“二宫主,枫回师兄刚送回一件东西来,说是披香夫人遗留在沉翠苑忘记带走的,方才已派人递去了暖玉堂,您看……要不要去瞧瞧?”

瞧瞧是不错的,不过……裴少音的眼神在弟子强忍笑意的脸上兜了个来回:“你很想笑吗?”

“不不不,弟子不敢!弟子只是觉着二宫主对那披香夫人……”

“废话少说。”扇柄啪地敲下来,弟子哎哟一声捂了脑袋,就见裴少音晃着扇子迈出门去:“当然得去看了——那可是披香夫人的东西,睹物思人嘛,呵呵呵呵呵呵。”

……

睹物思人?这可真是无稽之谈啊。

姬玉赋如是想着,望着手中这只长颈圆肚的琉璃瓶。

暖玉堂内,他闲坐太师椅上,手中的琉璃瓶剔透晶莹,做工虽算不得十分精致,却也是不错的。仔细看去,那瓶中还剩着不少的冷色液体。它们随他指间的动作轻轻晃荡,无声无息舔舐【河蟹】着瓶身内壁。

拔下同为琉璃所制的瓶塞,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幽幽逸出瓶口。姬玉赋遂凑近轻嗅。

“这是……”随即,他皱起眉峰,好看的剑眉摺出一个疑惑的形状:“灵蝶?”

“宫主,我听说枫回他们送来了——”

裴少音话音未落,就见姬玉赋挥挥手示意噤声。待他蹙眉沉吟片刻,接着,这位宫主重新塞上瓶塞,起身。

“怎么了?”裴少音眨眨眼,又瞄住他手里的碧绿瓶子,问:“这玩意是什么?”

“夏亚国的香料,灵蝶。”姬玉赋将琉璃瓶递来,面上的神色不辨喜怒:“这就是枫回从沉翠苑弄到的东西。”

夏亚国,一个让裴少音觉着理所当然的地点,可是面对姬玉赋,他得表现得比这位宫主更惊讶:“什么,夏亚国?那个乱七八糟的国家……不是早就被灭了吗?”

“夏亚国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国家。”姬玉赋撇着唇角,瞳底窨黑无光,宛如暗夜深谷般的静寂:“只不过,的确是被哈赞灭了……嗯,不说这个。那披香夫人怎会有夏亚的遗物?”

“夏亚灭国不过十数年,有些残存的东西流入大济,这也无可厚非吧。”裴少音轻松道。

无可厚非?

姬玉赋微微眯起眸子,脑中考究着四个字的隐含之意。

又不知怎的,就考究到那时与某个姑娘嘴对嘴的场景上去了。

裴少音颇有兴味地觑着宫主,看他的面色从平静到不平静再回到平静。毕竟要在这位抚琴宫宫主脸上找到些许动容的标志,当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宫主,是不是这玩意有什么问题?”裴少音指指手里的瓶子。

“不,没有。”姬玉赋干脆地摇头,“另外——你记着,日后有关夏亚的一切物事,都不许出现在抚琴宫中。”

这是哪门子道理?不久前你不还打开了个古怪的盒子么?元舒可是说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来自夏亚的魔盒……嘿,那时怎么不见你有这般抵触的反应?

心中如是腹诽着,裴少音仍选择从善如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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